今日推送之《陇游散记》录自《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作者许姬传、许源来。许姬传先生是梅兰芳先生的秘书,许源来先生为其胞弟,该文回忆了梅兰芳先生年带领梅剧团在兰州演出的经历。
年8月16日,梅剧团到西北演出,第一站是甘肃兰州。梅兰芳先生、梅夫人福芝芳和少数人乘飞机,到兰州是下午3点钟,我记得文艺界之外,甘肃省省长邓宝珊先生、西北*区司令员张达志将*、中共甘肃省委文教部两位部长——吴文遴和吴坚同志、省文化局副局长曲子贞同志等***和文化界都有领导人到机场欢迎。我们感到热情而隆重。邓宝珊省长和梅先生是多年老友,他乡遇故知,分外亲切。我们到了交际处(兰州饭店),有中国京剧院的同志在那里等侯,他们在兰州刚演毕,袁世海兄说:“我们从这里要到四川去演出。”这时李和曾同志向我使了个眼神说:“姬老,咱们到花园里走走。”我就和他一同去散步。和曾说:“我们原定到四川去演出,现在接到中国京剧院来电,一部分人到西安演几天,其余的都回北京‘整风’。刚才屋里人多,不便宣布,请您代向梅院长汇报,我们明天就回北京去了。”
我们离开北京时,反右运动已经开始,一场激烈的“大批判”正在全国开展。我的朋友当中有些知识分子,由于说了几句老实话,就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右派帽子,受尽了嘲讽、白眼,一直到“四人静”垮台后,才陆续恢复了名誉。
高原气候嗓子使不上劲
梅剧团第一天在西北民族学院礼堂演出,梅先生演的是《贵妃醉酒》,我在台下听戏,杨贵妃闷帘念“摆驾”二字,一向是提气念得非常饱满的,那天感到有些吃力。回到交际处吃夜宵时,我问梅先生:“今天的嗓子如何?”他说:“不知什么缘故?‘摆驾’的念白使不上劲。年春,我在广州越秀广场慰问几万名解放*指战员,都没这样费劲。”源来接口说:“刚才文化局的一位同志告诉我:此地是高原气候,海拔比北京要高多米,今天的气压是.3毫巴,比北京低的多,有些演员初来时,不能适应,但唱过几天就习惯了。”以后梅剧团在人民剧院演出了《宇宙锋》、《霸王别姬》、《奇双会》,果然,梅先生的嗓子就适应了当地的气候,依旧宽亮醇厚,直送到最后一排座位。兰州观众的情绪非常热烈,还有从藏族地区来看戏的活佛,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观摩《辕门斩子》的感想
梅剧团第一场演出是招待*、*、*及文艺界,以后,兰州的秦腔剧团招待我们,我只记得秦腔名老生刘易平先生演的《辕门斩子》,给了我深刻印象。因为我曾向宜宾陈彦衡先生学过谭派《辕门斩子》,谭的唱腔很有感情,见穆桂英时,一种又惊又喜的神情,最符合杨延昭当时的内心活动。在绑宗保时的唱词,秦腔与京剧有相通的地方,还看出京剧移植秦腔的痕迹,现在把两种唱词列出:
秦腔(杨延景唱“尖板”)
延景怒冲冠,
宗保听心间。
私自结亲眷,
*法不容宽。
焦孟二弟一声唤,
搀出辕门吃刀弦。
京剧(杨延昭唱“散板”)
怒恼杨延昭,
蠢子听根苗。
命尔去巡哨,
私自把亲招。
枪挑穆天王,
桂英下山巢。
将父擒下马,这笑啊(嘎调)!
笑坏了众英豪。
焦孟二将一声叫,
将奴才绑辕门定斩不饶。
从这两段唱词对照着看,内容基本相同,只是秦腔用的“言前”辙,京剧改为“遥条”辙。另外,京剧提到杨延昭被穆桂英擒下马的情节,所以用嘎调表示他的羞愤。
还有,从穆桂英出场后,杨延景与杨延昭的态度,也有不少相同的地方,据我的表兄言简斋告诉我:“谭鑫培这个戏的特点是一个‘等’字。佘太君讲情不准,八贤王也碰了钉子,而穆桂英一出场,鑫培的唱、做的‘怕’是做给佘太君、八贤王及满营众将看的,而内心的喜悦则说明已经‘等’来破天门阵的人了。”
我记得陈彦衡老师教我时,当穆桂英献出降龙木、答应破天门阵后,杨延昭唱的“垛板”:“听罢言来笑开怀”,新颖跳脱,最能说明杨延昭心花怒放的意境。
刘易平先生在见到降龙木后的唱词很有意思:
降龙木本是一根柴,
长在深山靠陡崖,
我为你丢丑,卖过了臊,
到如今不求自己来,
将宝供在佛阁里,
晓与五哥把马排,
三万粮草齐收下,
五百喽兵巧安排,
东南角上扎营寨,
后一日请功领赏来——出帐去!
这一段唱词不仅与京剧的层次相同,而且都用的是“怀来”辙。刘先生的唱腔充分表达了杨延景的喜悦心情,与谭老演的杨延昭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这个戏的编剧手法,富有喜剧色彩,所以至今仍为观众所欢迎。年3月,梅葆玥、梅葆玖到香港演出,葆玥就演出了《辕门斩子》。而葆玖演出了梅派名剧《霸王别姬》、《凤还巢》、《生死恨》、《玉堂春》、《贵妃醉酒》,玥、玖还合演《穆桂英挂帅》,受到港澳台同胞及来自美洲、欧洲、日本、南洋各地观众的热烈欢迎。我接到香港朋友来信说:“葆玖的扮相表演酷似其父,有些看过梅兰芳先生的戏的老观众,竟至兴奋得流下泪来。”
言归正传,我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就正于秦腔工作者:秦腔有佘太君向杨延景下跪的情节,我觉得不太合适。因为佘太君不是普通老太太,她是精熟六韬,挂帅征辽的名将,当然懂得*纪*法,在封建社会里向儿子下跪来乞求饶恕杨宗保,似乎有损佘太君的形象。京剧处理的杨延昭对母亲的唱词,只是数说杨宗保违反*法、临阵招亲,不能因年幼而枉法包庇。最后,杨延昭的唱词:“娘若是再讲情儿要自刎头来。”使佘太君无法再说下去。因此我建议,秦腔工作者在剧本方面斟酌修改一下,就更适合今天观众的脾胃。
梅兰芳之《穆柯寨》
另外,在赦宗保时,京剧是满营众将保本,秦腔有佘太君、八贤王保本的情节。杨延景唱词中:“接保状将心放下,哪怕他王强贼冷本参咱。”这样处理比京剧好,因为犯*令、判斩罪的人,光靠满营众将保本是不够的,特别是提到对立面王强,更说明杨延景的老谋深算。
我记得梅先生曾说:“早年京剧移植兄弟剧种的剧目,往往保留几句原词,以志纪念,例如《玉堂春》是从梆子移植过来的,苏三出场时,一般都唱:‘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我唱:‘来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这是梆子原词,五字成文。我改编《穆桂英挂帅》,保留了河南梆子的原词:‘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这是艺术创造的道德观。”
秦腔的历史比京剧悠久,当年谭鑫培就吸取梆子的表演,据曾为谭操琴的徐兰沅先生对我讲:“谭老板唱《盗*铃》,扮猪八戒,在高台上学几句‘铜骡子’、‘铁马’的唱,这两位梆子老演员,我都没赶上听他们的戏。”
我的外祖父徐子静先生曾对我说:“早年北京有‘四六班’每次戏码是四出昆曲,六出京戏,当时士大夫都推崇昆曲,称为‘雅部’;皮*、梆子等统称为‘花部’,还叫作‘乱弹’,所以有‘文武昆乱不挡’的说法。”
王瑶卿先生曾对我说:“早年北京的戏班,有皮*、梆子两下锅的同台演出,辛亥革命后,就逐渐分开,皮*调占领整个舞台,这和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的艺术成就是分不开的。”
据于连泉(筱翠花)先生对我讲:“花旦表演受梆子的影响最深,绑跷和眼神的练功方法,多半采用梆子科班的严格训练。梳大头、水葫芦的扮相,是乾隆年间梆子演员魏长生带到北京来的,京戏青衣最早是用绸子包头,以后也梳大头了。”
最后,我谈一下京剧里西皮曲调与秦腔的关系。
梅先生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新武汉》一章里,根据杨锋先生供给的资料,阐述了西皮调的来源:
“明末李自成聚集了起义的农民,首事秦陇,转战以达湖北的边境,屯聚在鄂北豫南的襄邓之间,为时甚久。营中的士兵们空下来,就互相学唱歌曲,他们唱的自然都是从故乡带过来的秦腔了。当地的居民听到这种调子,觉得新鲜别致,也都学着唱起来。这就是后来汉调里所谓西皮调的滥觞。”
我们从武汉演毕回京,就和徐兰沅先生研究西皮调来自秦腔的线索。他从实践中提出了证据:“胡琴西皮的把位,与秦腔‘胡胡,的把位相同,我学艺时,曾听老师们说:‘西皮脱胎于梆子。’”徐先生边说边拿过一把胡琴,把二*、西皮的把位拉给我听。他还说:“京剧里所用曲牌大都采用昆曲,也有一部分来自梆子,例如老梅大爷(雨田)在《玉堂春》请医时就用了梆子[寄生草]牌子,经他改编后,分外好听。”徐老强调说:“雨田先生功底深厚,肚里渊博,他创造的东西,新而不怪,合乎乐理,所以能够流传至今,现在有些人一味追求廉价的剧场效果,终久是站不住脚的。”
从以上一些例证,足以说明京剧与秦腔的血缘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多年前,就有南昆、北弋、东柳、西梆的说法,更能看出秦腔的源远流长。年全国戏曲会演时,幸运地看到秦腔名演员刘毓中先生的《卖画劈门》、苏育民先生的《打柴劝弟》;年随梅剧团到西安、兰州,看了许多秦腔的传统名剧和后起的青年演员,至今还是回味无穷的。
邓宝珊请吃烤小猪
到兰州的第二天,邓宝珊省长就请梅氏夫妇、葆玖、源来和我到他家吃饭。那天下午5点钟到他的寓邸,坐定后,邓老就请我们吃苹果、冬果梨等水果,他说:“这都是后花园刚摘下来的,此地的瓜果不错,因为是沙地栽植,所以香甜可口。”
邓宝珊与梅兰芳在兰州的欢迎宴会上敬酒
邓老的书房里挂着齐白石、陈师曾、陈半丁、王梦白的花卉画,梅先生说:“这几位都是我的先生,王先生还是开蒙老师,他是学新罗山人的,花卉、翎毛无不精能,白石老人是师曾先生介绍的,他的画有奇趣,曾在我的缀玉轩里画过一部花卉虫鱼册页,鱼、虾最传神,仿佛要从纸上游出来那样生动。”
邓老对梅先生说:“白石曾告诉我一桩故事,大约在20年前,在北京看堂会戏,他坐在最末一排,后来你看见了,就搀扶他到前排坐下,有人问他是什么人?你大声说:‘他是我的老师,名画家齐白石先生!’白石很感动。”
梅先生说:“年我到北京参加文代会,专诚拜访齐老师,他请我和姬传兄到北海后门庆林春饭馆吃饭,有一位护士照顾他,齐老师叫她小夏。席间,我问他近来还常作画吗?他说:‘画!可惜没有人要。’那时刚解放,南纸铺接的活不多,可是一年后,我从上海搬回北京,齐老的画件又忙起来了,求画送润的日见其多。年我拍摄舞台艺术纪录片,导演吴袒光还约了齐白石、陈半丁、汪蔼士几位老师到颐和园拍了一组镜头,我们坐在藤椅上喝茶聊天,我还拿起一只鸽子往天空扔,下面接我画鸽子的镜头。”
邓老说:“我看过你的《梅兰芳舞台艺术》彩色片,前面生活部分,许多老艺人、老朋友到你家做客。还有《春香闹学》、《黛玉葬花》、《探母》、《木兰从*》、《抗金兵》等镜头,可惜这些戏没有全部记录下来。”
这时,酒席摆在饭厅里,主人邀我们入席。邓老说:“今天,主要请你们吃烤小猪,这是兰州名菜。”
冷盘、热炒吃过后,端上一盘烤小猪,切成小长方块,依然拼成完整的小猪。拿筷子夹出来,入口时,皮脆、肉酥、不腻,大家都夸大师傅的手艺好。邓老说:“这不是我家厨师烤的,是外面请来的专家,每烤一次代价十元。这种手艺人,兰州也只有几个人,你们住的交际处就有一位厨师能烤,想吃,可以告诉服务员。”
那天,肴精果鲜,又谈了许多往事,尽欢而散。
到西北演出时,梅先生曾向冯幼伟先生借了大师傅小丁,随剧团做菜。小丁并不姓丁,他姓王名寿珊,是名厨师姜浩本的徒弟。姜浩本有个外号叫“将够本”。有一次冯先生请客,给他40元钱买菜,问他够不够?他说:“将够本。”就这样叫开了。小丁的菜兼有淮扬、福建、山东各种风味。梅先生从邓家回来就对小丁说:“后天请邓省长吃饭,他家的菜讲究,你要显显本领。”
邓老夫妇应邀到交际处吃饭,小丁聚精会神地做了几样清而腴,厚而不腻的拿手菜。邓老最欣赏牛肉汤炖花生。这样菜是向沈昆三先生家学来的,当年冯幼老与昆三兄住在愚园路一静园路,两家紧邻,所以做菜互相交流,沈家菜也是有名的。
过了几天,邓老又到交际处看梅先生,他说:“昨天我家学做牛肉汤炖花生,可是汤不清,所以来请教丁师傅传艺。”梅先生就把小丁找来,当面讲了做这碗汤的窍门,以后,邓家再做这汤就汤清味腴了。当时我曾把这种汤的做法写在日记里,可惜“文化大革命”时被我烧掉了。那时,我烧掉了16本日记,其中有许多珍贵的资料。例如,邓宝珊谈和平解放北平时,奔走于毛主席、周总理与傅作义将*之间的第一手材料;还有梅先生在沈阳与高岗的谈话,关于 时,斯大林同志的态度。我所以销毁这批日记的主要原因是其中记录了大量与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四老的往来、通信、谈话,而当时报刊正在猛烈攻击“四条汉子”,我在单位也是揭批对象,我越想越怕,就想把这些烧掉,可是我当时一人独居张自忠路,在屋里烧文件,如被人发现是说不清的,只得带到西旧帘子胡同梅宅交给老方送进锅炉中去了。不过读者如要了解牛肉汤炖花生米的方法,还可以找小丁取经,他现在在上海大厦工作。年3月,梅葆玥、葆玖赴港演出前在上海排练演出时,葆玖写信告诉我,他们在上海大厦吃到了小丁的菜,才知道他的踪迹。
从西瓜谈到王少卿的死
梅剧团在旅行演出时,团员分两处住,团长姚玉芙和大部分人住旅馆,梅氏夫妇、葆玖、王少卿、源来和我住交际处。大致是这样分工的:王少卿给梅先生、葆玖吊嗓;源来和我接待来访的人,拟发言稿,为报纸写文章。因为7点钟开戏,有时5点钟就开晚饭,大家胡乱吃一点就上戏院,演毕回来吃夜宵时,少卿的胃口比我好,吃得多,可是到了兰州,我发现他吃得少了。兰州的瓜类最多,有西瓜、白兰瓜、哈密瓜等十几种。我的表弟徐列在报刊担任编辑,有一天送我一个醉瓜,吃起来有些酒味,非常鲜美,可惜当时不易买到。每天下午交际处的服务员端来一盘大片黑皮红瓤西瓜,我只能吃三片,少卿可以吃七八片,足有三四斤。我就问他:“吃夜宵时吃得少,吃瓜量倒不差,这是什么缘故?”他答:“我近来荤菜吃多了,肠胃不受用,有时拉稀(腹泻),西瓜倒不要紧。此地的西瓜又甜又脆,每天吃的都一样,没有好坏之分,真过瘾!”
梅兰芳与王少卿、徐兰沅之合影
从兰州演毕到西安,最后到洛阳,有一天少卿又吐又泻,医院,给了点药就好了。回北京后,医院看病。有一天,我到梅先生的医药顾问郑河先家聊天,他说:“医院的医生来告诉我:‘王少卿昨天来看病,我给他检查,好像肠子里有生物,医院(医院)去彻底检查一下。’”郑大夫要我转达梅先生。这时,梅先生刚从苏联参加庆祝十月革命节回来,我对他讲了少卿的病情,他就请来少卿,把这番话告诉他,并医院检查,医院的负责人,介绍王少卿入院治疗。经过检查,是肠里生瘤,就住院动手术,手术后,医院方面派人对梅先生说:”王少卿先生是肠癌,已经扩散,最多维持生命一年。”
年7月1日,梅先生正在十三陵水库工地慰问演出时,中国的著名琴师王少卿同志逝世了。现在回想起,在兰州时,从饮食方面已经透出病变的信息了。少卿兄和我同年,都是庚子(年)生人,那时,郭效青兄发起庚子同庚会,我和少卿都赞成,还约了于连泉(筱翠花)、马富禄等10个人,打算聚餐、合影留念,由于王少卿的逝世,大家意兴阑珊,就没有举行了。现在庚子同庚的老友,大都作古,只剩下我和效青,不胜人琴之感。
(《忆艺术大师梅兰芳》)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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