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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1 14: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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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访雁荡山


  竹子 


  我曾经三访雁荡山的大龙湫,每次都给我十分鹇的感觉。祖国艉丽的册水给我们美的享受,是无穷无尽的。


  大龙湫是雁荡最著名的瀑布。它背依铁垣似的连去嶂,而对挺秀的一帆峰,水源大,瀑身高,水从万丈峭壁上凌空腾泻下来,四周无所依傍,随风飘摇,变幻多端,令人百看不厌。


  记得我第一次去大龙湫,是盛夏季节。雷雨初过,溪水暴涨,过马鞍岭,沿锦溪向北走,才到剪刀峰前,就听见山谷内轰雷似的水吼声。转过剪刀峰,劈面就是一阵狂风暴雨,一抬头,只见一条粗数十围的大瀑布,象一条发怒的银龙,从半空中猛扑下来,起捣潭心,水声轰轰,激荡起阵阵狂风,喷迸出如雹的急雨,封锁了整个山谷,使你没法再往里走。那巨大,强悍、粗犷的所势,真是震天撼地!


  我第二回到大龙湫,是晴朗的冬日。从雁荡山的最高峰——百岗尖下来,走到大龙湫的顶上,从龙湫的顶上,从龙湫背俯瞰龙湫。龙湫背形势险恶,有一个黑吐隆咚的深潭,潭水从缺口溢出去,泻下万丈峭壁,便是龙湫飞瀑。那一阵,天晴久了,潭水不太满,泻下去的瀑布倒象一斛碎珠,散散落落,望不到底。连云嶂左右舒展,一帆峰遥遥挺立,衬着蓝天白云,山谷显得开朗而宁静。那一次,大龙湫给我的印象是潇酒、素淡,象一幅着墨不多的山水画。银龙垫伏在龙潭里,正养神呢!


  我第三次去大龙湫,是不久以前。江南三月,春风涤荡,春雨如油。从灵峰的雁荡招待所出发,过净名、灵岩,翻马列鞍岭,傍着流水潺潺的锦溪走。一路上,春花田里的大小麦长得碧绿碧绿,油菜叶子又肥双嫩,加上两旁悬崖峭壁上,处处点燃着火红的杜鹃花,越显得春意盎然。走着走着,不觉来到剪刀峰前。转过山谷一瞧,呀!这回既没有狂怒的白龙,也没有散碎的珠帘。却见大龙渊不肥不瘦,从边却嶂顶飘泻下来,悠悠忽忽,晃晃荡荡,不到几太,就化为烟却,如轻纱,似薄雾,那么轻盈,那么柔和,那么娇媚而婀娜,果然另是一番姿态。它飘飘摇摇往下坠,时而象乳白色的纱绉,时而又变为淡青色的烟雾里,时时透落块块雪白的棉团,棉团又逼速向下拉长,化为许多玉色的小矛头,蛇一样往下奔窜,却又立即飘散开来,也变成乳白色的纱绉和淡青色的烟雾里……,它简直完全失去了水的质感,倒象是袅袅的青烟颠倒了过来,千变万化,不可捉摸,可又是一气呵成,柔媚中带有刚劲。记得清袁枚有一首观大龙的诗,写道:“……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况复百丈至千丈,水烟却雾难分焉……”看来袁枚所看到的大龙渊,也正是这样的。


  站在观瀑亭的旧址俯瞰潭水,潭水是多么清澈啊!简直是透明无色的,只在较深的地方,才泛出一层淡淡的绿色来,越近潭心,绿色越浓,凝成了宝蓝色。瀑布悠悠晃晃地飘落潭心,发出苏苏沙沙的音响,时而象嘈嘈的急雨鞭打江心,时而又化为幽咽动听的低唱。忽然一阵风过,把瀑布的下半截高高飘起,碎成粒粒玉珠,向四方喷散,在阳光照射下,幻出道道彩虹,眩人眼目。站久了,觉得空气里有那么一层蒙蒙的水气,沾湿你的衣襟。于是我又想起,相传阿罗汉诺讵那曾在这里观瀑,有“雁荡经行去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之句。


  真没想到,三访龙湫,龙湫竟以三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它有雄伟粗壮的一面,有潇洒素淡的一面,也有娇媚多姿的一面。难怪江堤要有“欲写龙湫难着笔”的慨叹了。


  到瀑布边的龙湫院小憩,泡一杯雁荡特产的香茶解解渴,看看瀑布的千变万化,会使人得到很多的启示。


  大龙湫啊大龙湫!你那迷人的魅力,吸引了多少游人!几乎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工人、农民、战士、学生、华侨,从祖国各地和远自海外来到这里,对祖国奇丽的雁荡山风景,发出衷心的赞美!据雁荡招待所龙湫院分所的招待员同志告诉我,光是今年春节假日,到这里来玩的工人农民有近两千人,他们有的三个五个结伴来,有的十个八个成群来,有些社员还附带来取经,把雁荡公社社员们培育春花的丰产经验捎带了回去。而且他们还写诗,在龙湫院,我就看到过三大册厚厚的题诗本子,写的诗名真是琳琅满目。有位北京游客写了这样一首好诗:“龙湫飞瀑烟去,敬取潭边水一樽。石帆载我京城去(石帆指一帆峰),献与万民爱戴人。”


  看,这是多好的诗句!数百年来,多少骚人墨客咏叹过龙湫飞瀑,但是他们大都只能单纯地摹写自然景色。这首诗,却把对于自然山水的爱好与对人民领袖的爱戴之情紧密地揉合了起来,亲切地写出了人民面对着美好的景色物而怀念领袖的心情。解放以前,劳动人民哪有闲情逸致来观赏风景呢?这是只有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民才有的感情,也是我人帝个时代的人民才能写得出来的诗句!

.高原雪


  高洪波?
  ?


  北京连续一个月的大热,据老辈人说,这种大热在年那一年发生过,以后就再没碰到过——这么说来,半个世纪一次的酷暑,一被我一不小心赶上了。?


  北京大热,大热到什么程度?火笼?蒸锅?还是湖北女作家池莉形容武汉那样:一群人浸在游泳池里听首长的报告?太夸张了,首长虽然爱作报告,但他面对一群赤裸裸的听众和浮在水面上的一颗颗充满期待的头颅,那感觉肯定好不到哪去。?


  池莉笔下的武汉,是五六十年代的武汉,还没有冷气和空调,“灵台无计逃神矢”,只好浸泡在水中以避酷暑。北京这次持续高温,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中午时分电视台的记者到某路口的交通岗,警察同志正挥汗如雨地指挥交通。记者把温度计拿出来,放在警察脚下一测,乖乖,水银柱“噌”地蹿上去,摄氏五十多度!?


  人在这种高温下生活,您怎么能不浑身冒汗出徘子!然后念叨一个字:烦。?


  正烦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一听,是云南一位朋友的声音,忙打听昆明热不热?这位仁兄一笑,说我们这里很凉快,一早一晚还得穿毛衣。?


  你说气不气人!?


  为了安顿自己被高温烤炙得焦躁的心情,放下电话便琢磨让自己凉快的事,一下子想起了云南的雪,三月雪,这是一种意识流,超越时空的本能。?


  云南的雪,雪片不像北方那么大,有几分细碎,落在地上之后很快就融化成湿漉漉的雪水,从雪花到雪水的过程,十分短暂,也许因为三月的云南地气已很是温暖的缘故吧??


  雪如果再起劲地落上几个时辰,地面的热气渐渐被雪花们的努力所遮掩,你会发现一层浅白从天空铺下来,先是染白了绿色的松树、*色的土墙、黑色或红色的屋顶,高傲的公鸡尾巴似的竹子们,也禁不住弯下了腰,翠绿的竹叶托住高天的白雪,格外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在雪花的侵袭下,最冷静也最倔犟的恐怕要数仙人掌了,它们举着自己尖刺密布的巴掌,不客气地—一刺破雪花的身躯,一阵风吹过,雪花们委屈地从仙人掌上滑落,也许这种相逢本来就是季节的错误。?


  雪花们继续飞舞,降落,随心所欲地栖息在自己可心的地方。当傍晚时分暮色被白雪裹挟而至时,浅白的颜色渐渐变成银灰,再过一会儿,银灰色也消失了,一种朦朦胧胧乌乌涂涂的色调掩上来,远处的村落先亮起一星灯花,继而是一片灯火,夜色与雪色借助于迷离的灯光,显出了高原特有的别一种神秘,而寒意与凛冽,也就在这时浮动在夜空,你踩着薄薄的一层积雪走向远方,每一个脚印,都提醒你这是一场罕见的雪,高原三月雪。?


  这当然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三月雪不同于冬雪,是老天爷恶作剧的一种表现,成心跟人们过不去。联想起北京七月间这场持续高温天气,下意识地,我想起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种种无奈,气温异常不过是小小不言的惩罚。?


  然而拿高原雪来抵御京都暑热,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却是我本人的专利,在写出“高原雪”的同时,屋外竟掠过一席凉风,甚至有几丝雨意,焦灼的心境,渐渐地复归于清凉。遥远的高原雪,还在落着吗??

.青龙桥站


  冰心?
  ?


  在特大号的机车徐徐推行之中,火车渐渐上山,两旁青崖摩天,近逼车窗,如绿绒的屏障,旋转重叠。悬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视小极,如鸟栖树巅。山下流泉之间,大石罗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句。众石错杂之间,扁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这时忽然穿过居庸关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长的山洞,车上点起灯来,窗户间微微觉着烟气,五分钏之后,又豁然开朗,纤回曲折,其间穿过五桂头及石佛寺两个小山洞,便到了青龙桥车站。?


  在停车倒车头的数分钟之间,我们下车散步。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像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戌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


  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


  重复上车,循着转折的V字形路线,倒转而下,又入八达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过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广漠的平原,回望八达岭上远远起伏的一线长城,如在天上!不经过“天险”的关沟不能理会所谓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时我们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是个大站,自西北来的货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沙茫茫,天末的微云远树,引人起苍凉之感。?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城墙跨在山半,状颇别致。一时许到土木堡站,系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处。景泰初侍臣死难者受祀城内之显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张辅以下共六十六人。这是民族的古迹,车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


  我们专车卸入岔道,我自已下来,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蝉声聒耳,远望车站墙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


  三时前后,去的人陆续归来,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他们一边吃菠萝蜜,一边报告我以城内及显忠祠的状况。?


  五时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车出发。过沙城——此地出青梅洒,据说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饮者,闻其名甚觉可喜,归途中曾带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园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势浩荡。隔河有鸡鸣、玉带两山山间隐约的露着寺观。这一带远水遥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横幅。六时余过辛庄子,在车上用着晚餐,餐桌正对后窗,两旁一望,尽是整齐的稻田,田畦间种着密密的杨柳,条条摇曳,竟是江南风味。从后窗中,看着车后一线轨道,两行垂柳,不尽的宛转牵来,顾颉刚先生因为诵俞平伯先生“一路牵愁出蓟门”之句,大家均叹其写景之工!?


  洋河两旁的山上,时时露着沙碛,似乎是一阵极大的旋风,卷成这许岗峦,远望极其平滑细腻。此时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无际的细沙上,翻身一滚,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远山,绯红的晚霞之中,七时五分,我们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马起沙陀宣化!?


  作者简介:冰心(-)现代著名女作家。儿童文学家。原名谢婉莹,笔名有冰心女士、男士等。年生于福建省闽侯县。自幼喜爱文学,后来受“五四”运动影响,开始了文学创作,写有《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等短篇小说和诗集《繁星》、《春水》。年参加了文学研究会。年赴美留学,专事文学研究。此间作品结集为《寄小读者》。年归国后,在燕京大学等学校任教。后随丈夫去日本,曾在东京大学新中国文学系教书。年回国后、仍致力于创作、作品有《陶奇的署假日记》、《归国以后》、《樱花赞》及译作多种。年又出版了她的儿童文学作品集《小桔灯》。

.古刹──姑苏游痕之一


  王统照? ?


  离开沧浪亭,穿过几条小街,我的皮鞋踏在小圆石子碎砌的铺道上总觉得不适意;苏州城内只宜于穿软底鞋或草履,硬帮帮地鞋底踏上去不但脚趾生痛,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调和。?


  阴沉沉地天气又象要落雨。沧浪亭外的弯腰垂柳与别的杂树交织成一层浓绿色的柔幕,已仿佛到了盛夏。可是水池中的小荷叶还没露面。石桥上有几个坐谈的*包车夫并不忙于找顾客,萧闲地数着水上的游鱼。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浮生六记》里沈三白夫妇夜深偷游此亭的风味,对于曾在这儿做“名山”文章的苏子美反而澹然。现在这幽静的园亭到深夜是不许人去了,里面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固然荒园利用,而使这名胜地与“美术”两字牵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点点淡漠的好感,然而苏州不少大园子一定找到这儿设学校;各室里高悬着整整齐齐的画片,摄影,手工作品,出出进进的是穿制服的学生,即使不煞风景,而游人可也不能随意留连。?


  在这残春时,那土山的亭子旁边,一树碧桃还缀着淡红的繁英,花瓣静静地贴在泥苔湿润的土石上。园子太空阔了,外来的游客极少。在另一院落中两株山茶花快落尽了,宛转的鸟音从叶子中间送出来,我离开时回望了几次。?


  陶君导引我到了城东南角上的孔庙,从颓垣的入口处走进去。绿树丛中我们只遇见一个担粪便桶的挑夫。庙外是一大个毁坏的园子,地上满种着青菜,一条小路逶迤地通到庙门首,这真是“荒墟”了。?


  石碑半卧在剥落了颜色的红墙根下,大字深刻的甚么训戒话也满长了苔藓。进去,不象森林,也不象花园,滋生的碧草与这城里少见的柏树,一道石桥得当心脚步!又一重门,是直走向大成殿的,关起来,我们便从旁边先贤祠,名宦祠的侧门穿过。破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意思是祟奉孔子圣地,不得到此损毁东西,与禁止看守的庙役赁与杂人住居等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披着杂草,树枝,又进一重门,到了两庑,木栅栏都没了,空洞的廊下只有鸟粪,土藓。正殿上的朱门半阖,我刚刚迈进一只脚,一股臭味闷住呼吸,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


  “不要进去,里面的蝙蝠太多了,气味难闻得很!”?


  果然,一阵拍拍的飞声,梁栋上有许多小灰色动物在阴暗中自营生活。木龛里,“至圣先师”的神位孤独地在大殿正中享受这霉湿的气息。好大的殿堂,此外一无所有。石阶上,蚂蚁,小虫在鸟粪堆中跑来跑去,细草由砖缝中向上生长,两行古柏苍干皴皮,沉默地对立。?


  立在圮颓的庑下,想象多少年来,每逢丁祭的时日,跻跻跄跄,拜跪,鞠躬,老少先生们都戴上一份严重的面具。听着仿古音乐的奏弄,宗教仪式的宰牲,和血,燃起干枝“庭燎”。他们总想由这点崇敬,由这点祈求:国泰,民安。……至于士大夫幻梦的追逐,香烟中似开着“朱紫贵”的花朵。虽然土,草,木,石的简单音响仿佛真的是“金声,玉振”。也许因此他们会有一点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想法?但现在呢?不管怎样在倡导尊孔,读经,只就这偌大古旧的城圈中“至圣先师”的庙殿看来,荒烟,蔓草,真变做“空山古刹”。偶来的游人对于这阔大而荒凉破败的建筑物有何感动??


  何况所谓苏州向来是士大夫的出产地:明末的*社人物,与清代的状元,宰相,固有多少不同,然而属于尊孔读经的主流却是一样,现在呢?……仕宦阶级与田主身份同做了时代的没落者??


  所以巍峨的孔庙变成了“空山古刹”并不希奇,你任管到那个城中看看,差不了多少。?


  虽然尊孔,读经,还在口舌中,文字上叫得响亮,写得分明。?


  我们从西面又转到甚么范公祠,白公祠,那些没了门扇缺了窗棂的矮屋子旁边,看见几个工人正在葺补塌落的外垣。这不是大规模科学化的建造摩天楼,小孩子慢步挑着砖,灰,年老人吸着旱烟筒,那态度与工作的疏散,正与剥落得不象红色的泥污墙的颜色相调合。?


  我们在大门外的草丛中立了一会,很悦耳地也还有几声鸟鸣,微微丝雨洒到身上,颇感到春寒的料峭。?


  雨中,我们离开了这所“古刹”。?


  一九三六,四月末旬?

.快意在秋天


  曹正文 ?


  一夜新凉,满目清寒,快意在秋天。?


  秋风不似春风温柔、夏风热烈、冬风凛冽,她是那么豪爽舒展,悠闲洒脱。?


  秋雨不似春雨缠绵、夏雨放肆、冬雨沉闷,她是那么跌荡飘逸,放达疏狂。?


  秋月不似春月朦胧、夏月短暂、冬月惨淡,她是那么清朗皎洁,高雅明净。?


  秋花不似春花娇艳、夏花淡雅、冬花冷艳,她是那么灵秀脱俗,绰约多姿。?


  秋天是旅游的季节。秋山自如,缘于苍穹的辽阔无邪;秋水深沉,缘于池塘的浓如墨绿。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桔绿时。?


  秋天是读书的季节。消失了春天的懒散、夏天的炎热、冬天的冷峭。秋窗下,好一个宁静的小天地,潇潇雨声,琅琅书声,伴你良宵与*昏,你可驾白云驰骋想象,你可品香茗深思熟虑。?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春之梦、夏之情、冬之忆,俱往矣。你摆脱了少年人的幼稚与狂热,克制了表年人的浮躁与冲动,又未进入老年人安享天年的佳境。你在成熟中抵御困惑,又在困惑中渐渐成熟。?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冬的贮藏、春的播种、夏的耕耘,终于迎来金色的收获。多少坎坷,多少踌躇,多少不堪回首的回忆,多少惊心动魄的拼搏,组成眼前美景,几多欢笑。?


  秋天是浪漫的。大雁南飞,勾起你秋思万千;登高放目,一吐你胸中块垒。蝉鸣*叶长亭酒,鲈鱼桂香泻秋雨,西风半夜,蛩声入梦。?


  秋天是现实的,看秋菊傲立斗霜,望红蓼独绽江畔,她无须雕琢,决不迎合世俗的的争宠。而对肃杀的秋色,敞天秋空旷达的胸怀,容纳万物的飘零,展示她不屈不挠的个性,以及光明磊落的品行。?


  赞美秋天最好的诗人是杜牧。他笔下的秋天不是"万里悲秋",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清丽,有"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悠扬。他赋予来天俊爽的情调,他写极秋天潇洒的气派。?


  写活秋天生命力的文学家是欧阳修。一篇千古流传的《秋声赋》,让无情的草木反衬人类的灵性。秋声、秋容、秋气、秋意,无一不透溢出蓬勃的活力。?


  我爱秋天,因为秋天没有淫雨,没有蚊子,没有朔风,没有半遮半掩的朦胧,没有不切实际的梦幻,没有毫无节制的狂热,没有城府颇深的世俗。?


  我爱秋天,因为秋天象征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成熟,他大度、稳重、洒脱、温和、宽容、聪智与幽默?


  人生如四季,快意在秋天。?

.海湾花园——厦门


  周沙尘? ?


  去年国庆节前夕,我从杭州乘沪厦直达快车赴厦门。列车先在浙赣路上行驶,过鹰潭转而向南,就是鹰厦线了。车过贵溪,呈现了碧水丹山的天然美景,已驶人绵亘闽赣边境的武夷山脉了。?


  武夷山以东,则多为平行山脉,其中以戴云山为最重要,鹰厦线进入福建后,列车就开始爬山。一直爬到离漳平不远,地势像下台阶一样,一级一级下降,到了漳州以南,才是一片狭长的沿海平原。?


  车子一过集美镇,凭窗外望,一片碧绿的海水,刹时涌现。我知道这就是厦门海峡了。在它的南面就是厦门湾。这时,车上的厦门人,不约而同地向他身边的旅伴赞美着自己的家乡。?


  厦门是国防重镇,对外贸易良港,华侨出人的门户,鹰厦铁路南端的终点。它也和福建沿海平原其他海岸城镇一样,是由海底火成岩生长起来的美丽的岛,背靠着中国沿海各省中最高峻的地势,面临东南海,和台湾、澎湖仅隔着台湾海峡。厦门本岛东西长约11.5公里,南北宽约13.5公里。自从建成了高崎到集美的海峡长堤,厦门事实上是连接着沿海平原的“半岛”了。?


  厦门人一谈起这条雄伟壮丽的海堤,听得出都是骄傲的口气,流露豪迈的神情。这条长达多米,宽19米的海堤,全部用花岗岩砌成,一边是铁路,一边是公路,两旁是人行道,车厢里的厦门人就是当年的海堤建设者,他们谈起当年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公元年6月,开始建造这个伟大工程,一万个工人以“叫高山低头,叫大海让路”的英雄气概和大自然搏斗。在厦门港蜂巢山,在海澄的打石坑,在数十座蛇兽出没的荒山上,在荒无人烟的无数小岛上,工人们举起钢钎铁锤,把大石劈开来,装到车子上,装到船上,追星垦、赶月亮、抢潮水、百帆千桨,开到厦门海峡来,然后把石头抛到海里,抛下去,抛下去……这样抛下千船石,万船石,苍山变成石头,石头冒出海面,到公元年10月就砌成了美丽壮伟的海堤。?


  和我同坐的厦门张同志,他的介绍更细致,列车到高崎海堤,他连忙叫我看小山上那座精巧的小亭。他说,那叫“观堤亭”,亭中有石桌石凳,周围翠绿环抱,景色甚佳。小亭西侧,有座石碑,上刻海堤工程纪事。到了“观堤亭”上,既可眺望海堤全景,瞻仰厦门人叫高山低头,大海让路的英雄气概,又可欣赏海堤两旁的滚滚浪涛。远处船帆点点,白鸥翩翩。到了那里人们就会想到,没有一我们厦门”的海堤建设者,哪能有这样壮丽雄奇的景色。车到厦门,他还再三叮咛:“观堤亭不可不游。”
  ?


  我边走出车站边想,厦门素有“海上花园”之称,自从有了这条海堤,地理形势起了变化,同安县和它紧相连接起来,成了一个“半岛”。厦门湾像个反写的C字,紧紧地环抱着它,岛上花繁林茂,又有“八河十一溪”等良好的自然条件,虽已时至深秋,却到处都有春光。于是,我觉得称它为“海湾花园”,更加切情切景。?


  一出站门,迎面而立的凤凰术盛开着火炬般的花朵,你要不留心还以为天空泛起了红云。乘车前往市区,马路两侧的行道树,有盛开的夹竹桃,也有苍翠欲滴的各种树木。倒挂金钟、八角梅随处从院墙深处露出娇艳的红花,使我联想到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句:“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些厦门人家不也正在向我这远方来客吐露着满园春色吗?后来了解,厦门生长的奇花异卉,共有多个品种,一年四季,彼谢此绽,落英缤纷,真可谓天天有花,时时有花,不仅如此,木芙蓉枝梢上开出的花朵,花色还一天三变,初开时呈粉色;中午深红色;下午就变成紫色了,许许多多观赏乔木的花,和无数草本和灌木开的花,争艳牛丽,共同编织出“海湾花园”的迷人景色:娇丽、苍郁、雅静、清新。?


  第二天一清早,同室老夏听我说是来游览厦门的,躺在床上就滔滔不绝地向我说着厦门的掌故。?


  厦门地形活像一只白鹭。传说在久远的古代,这里是白骛栖息的地方。后来,人们就叫它“鹭屿”,又称“鹭江”,“鹭门”。宋朝太平兴国年间,岛上种的稻子,有一茎数穗的,因此又称嘉禾屿,至今市里还有一条“嘉禾路”。明朝洪武年间,派江夏侯、周德兴在岛上建筑城堡,防御倭寇,号厦门城,这就是厦门得名的由来。?


  老夏是厦门人,很早在这里参加革命斗争,现在省里工作。他也和我在火车上所遇到的厦门人一样,一谈起厦门就无止境。他谈完了远古又谈近代,他说,自清末到解放前一百多年来,厦门这个美丽的地方,一直是帝国主义和官僚、买办霸占着。他们争相渔利,剥削压榨人民。人民也没停息过反抗。公元年小刀会起义,解放厦门达半年之久;年反对英帝国主义的海后滩斗争,规模也很大;年秋,厦门已经有了中国共产*的组织,从此以后,厦门人在共产*的领导下,把斗争的浪潮不断向前推进。公元年震动全国的大劫狱事件,就是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陶铸负责组织和领导的,高云览著的《小城春秋》一书,对大劫狱作了生动形象的描写。老更谈到这里,声音低沉地说:“这一切,一切,在他们看来,只是付之东流,革命不过如此!”显然,这是悲愤,这是不平。我懂得这是对“四人帮”的控诉。?


  老夏一面起床,一面叮嘱我,游览厦门,人们会向你介绍什么大小八景。有些地方经过“四人帮”横行这场浩劫,有的是徒有虚名,有的破坏到使你痛心的地步,有时间也可以去,其中不少景,都是与郑成功有关的。他于顺治三年(公元年)海上起兵时,仅是一支三数百人、船械两缺、部旅单弱的海上孤旅。后来,所以能发展到号称养兵几十万、战船几千艘,成为我国东南沿海的抗清领袖,驱逐荷夷的民族英雄,结合史实去看看名胜古迹,才能发人深省。所以,老夏最后说:“革命烈士纪念碑,就不可不游了。”它耸峙在万石岩水库前面,陈毅元帅手书“先烈雄风永镇疆海”八个大字,精工雕刻在花岗石碑上。饮水思源,你去游览,也该献上一束鲜花。他说着说着,迅步出门锻炼身体去了。我正视他那满头白发,恳切地说:“一定!一定”?


  早饭后,我思考着时间不多的游程,决定除“革命烈士纪念碑”外,以凭吊与郑成功有关的名胜为主,先游鼓浪屿,它与厦门市仅隔一条鹭江。到了轮渡码头,仁立江边看过去,碧蓝蓝的海中,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岛,像一朵出水芙蓉般美丽,这就是早已闻名海内外的海上花园鼓浪屿,它的面积虽仅有1.64平方公里,却是厦门的中坚。它的建筑式样别致,红砖绿瓦,玲珑雅观,高楼小筑,别具一格。花五分钟时间,横渡鹭江,一登岸,大气好像过了滤一般清新。苍郁的林木垂翳着纵横迂曲的水泥小道,没有一点灰尘,没有一辆车轮。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绕过一栋又一栋加筑围墙的楼房,一下子就感到了鼓浪屿确与那些奇中有趣,“险中有胜”等等中国游览胜地不同,层次竟是如此丰富,风貌竟是如此多姿,使它别有天地,我是深信不疑,别无二话。?


  游鼓浪屿,必然要攀登龙头山的顶峰——那傲然矗立海空的日光岩。相传古代此处的岩石、树木,一到夜间熠熠闪光,如同阳光映照一般,因而得名。登攀日光岩,沿途石壁上题刻无隙,其中以“鼓浪洞天”、“天风海涛”、“阎海雄风”等巨刻,特别醒目,笔法苍劲,流畅自如。?


  沿着石阶迂回而上,迎面一门,据说是郑成功在此训练水兵时所筑的寨门。再往上走,便到了古避暑洞。走进洞里,天风如浪,扑面而来,海涛呼啸,声如擂鼓,当地游人解释:“鼓浪洞天”的含义,即取自此景。?


  走出古避暑洞,往左转到一亭,就是水操台,据说是郑成功训练水兵的地方。站在这里,万顷碧波如在脚下,看舟帆往来,历历在目,身临其境,真会使人想起当年民族英雄披甲执剑指挥舰只的情景来。?


  从日光岩下的为纪念郑成功的“延平公园”出来,我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郑成功高我们的今天已是三百多年,他在厦门活动的许多遗址也早已湮圮,像古校场等处,又建起了风景如画的厦门大学。然而,这位崇高的爱国英雄在这座海岛上的光辉形象却永不泯灭,他的遗迹,微至一石一井,一洞一亭,无不受到人民的爱护,历久弥珍。无疑,郑成功的崇高的爱国思想,植根是很深的。?


  下午,我在集美镇游览时,看见陈嘉庚先生在“延平故垒”(郑成功海滨兵营故址)为集美学生建造的两座大游泳池,命名为“延平池”(按;南明永历帝曾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这件事,使我悟出一个道理:陈嘉庚先生一生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创办集美学村,在“鳌王宫”旧址兴建“集美解放纪念碑”,百年后连自己的陵墓,也修建在集美故里“鳌园”。凡此种种,无不说明,华侨老人的爱国思想,和郑成功的爱国思想有着经络上的联系。我一想到这些,我又想起在火车上,招待所遇见的那许许多多厦门人,他们那种爱乡土、爱祖国的炽热的感情,就完全容易理解了。说不定我这两天接触到的厦门人中,有不少就是集美学村某一所专科或师范学校的学生,因为,集美学村是进行爱国思想教育的大本营,这不只应回溯陈嘉庚老人,更应回溯到郑成功。这种爱国思想确也值得提倡发扬。?


  *昏,我登上巨石嶙峋的厦门八大景之一的“五老凌霄”。五个山头高耸云端,好像五个老人依次盘坐,在静听着山下南普陀寺里的钟声,欣赏厦门湾的风浪。我站在“五老”身旁,纵目远眺,海天苍茫,只见浪涛翻腾,帆影起伏,顿觉祖国的海洋无比壮阔,天比雄奇。此刻,什么“万寿松涛”、“鸿山织雨”、“虎溪夜月”……种种胜景,在我的心灵深处已退居其次,而我所想的是东面隔海对峙的大小金门,那里的同胞何时回归到祖国大家庭的怀抱,和大陆人民一道,完成统一大业,像星星伴随月亮,共同拱卫着这海湾花园——厦门。让它重新成为华侨出入国门的门户,接待世界友好人士的良港。这日子不会远了!我在厦门听说,当局正在考虑,厦门很快要正式对台湾工商界开放。?


  摘自:纽约《海内外》杂志年3~5期?

.*海游踪


  苏雪林?
  ?


  *山是我们安徽省的大山,也可说是全中国罕有的一处风景幽胜之境。据所有*山图志都说此山有高峰与水源各36,溪24,洞18,岩8,高1170丈,所占地连太平、宣城、歙县三县之境,盘亘300余里。相传我们的民族始祖皇帝轩辕氏与容成子、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养性并炼制仙丹,这座山名为*山,是纪念*帝的缘故。?


  民国25年夏,我约中学时代同学周莲溪、陈默君共作*山消夏之举,遂得畅游此山,并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光景。于今事隔20余年,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但*山的云烟却时时飘入我的梦境。我觉得*山确太美了,前人曾说*山的一峰便足抵五岳中之一岳,这话或稍失之夸诞,但它欲把天下名山胜境浓缩为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旋曲折,愈入愈奇,好像造物主匠心独运结撰出来的文章,不由你不拍案叫绝。?


  现凭记忆所及,将20年前游踪记述一点出来。*山第一站名“汤口”。距汤口尚十余里,山的全貌已入望,两峰矗天,有如云中双阙,名曰“云门峰”。凡伟大建筑物,前面必有巨阙之属为其入口,*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那气象真雄秀极了!自汤口行5里,即入山。?


  我们入山后,天色已晚,投宿于中国旅行社特置的*山旅社,一切设备皆现代化,虽没有电灯,煤气灯之光明,也与电灯不相上下。从前游*山,第一夜宿慈光寺,或云旅社即在该寺故址,或云寺尚在,距此不远,未及往观。旅社过去十几步便是那有名的*山温泉,天然一小池,广盈丈,深及人胸腹。温度颇高,幸有冷泉一脉,自石壁注入泉中,才将泉水调剂得寒温适度,但距冷泉稍远处,还是热得教人受不了。天下温泉皆属硫磺,*山独为朱砂,水质芳馥可爱,相传*帝与容成等在这里炼丹,温泉所从出之峰名炼丹峰,有天然石台名炼丹台,他们炼丹时所用炉鼎臼杵今犹存在,不过日久均化为石。温泉的朱砂味据说便由炼丹时所委弃的药渣所蒸发。我们浴罢,已疲极,吃过晚餐后便去睡觉,谁有勇气更爬上高峰去寻找我们始祖的仙踪呢??


  第二天雇了三乘轿子开始上山。*山以云海著,所以又名*海。山前部份名“前海”,山后部份名“后海”,我们是由前海上去的。一路危峰峭壁,紫翠错落,花树奇石茂林,蔚润秀发,已教人目不暇给。再过去,地势陡然高了起来,有地名“云巢”,又名“天梯”,不能乘轿,要攀援才能上。?


  过了云巢,我们看见三座大峰,屹立在山谷里,一名“天都”,一名“莲花”,一名“光明顶”,平地拔起,各高数百丈,难得的是三峰在十里内距离相等,鼎足而立。我们先登天都,初抵峰麓,见一大石前低后耸,前锐后圆,夹在峰间,活像一双居高临下,欲跃不跃的老鼠,是名“仙鼠跳天都”。更奇的对面数十里外群峰癿OE窦洌钟幸淮笫钕褚双蹲着的猫儿。一鼠一猫,遥遥相对,猫似蓄机以待鼠,鼠似觅路以避猫,天工之巧,一至于此,岂人意所能到??


  天都是一座肤圆如削,高矗青云的石柱,峰麓尚有若干石级,再向上便没有了。人们就石凿蛇径,蜿蜒盘附而升,很危险也很累人,舆夫每人腰间都系有白布,展开约有二丈,原来是给游人预备帮助登山用的。他们将布解下来,叫我们系在腰里,或牵在手里,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我们便省力多了。即不幸失足,也不致一落千丈。以前*山有专门背负游客者,以布襁裹游客如婴儿,登山涉岭,若履平地,号曰“海马”,惜今已不见,于今这类布牵游客的,只能唤之为“海蚁”或“海蛛”吧。?


  虽然有舆夫相帮,仍然爬了两个钟头始能到达峰顶。那峰顶有一石台,明万历间有蜀僧居此台,树长竿悬一灯,每夕点燃,数十里外皆可见。不过油灯光弱,或以为若能易以强力电炬,整个*山都将成为不夜城了。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环之理。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处,夜境之美无法描写,用光明来破坏,岂非大煞风景么??


  峰顶稍平坦,周围约三四丈,是名“石台”,我们站在这台上,下临无底深壑,不禁栗栗危惧。但眺望天都对面数十里外那些罗列的峰峦,又令人惊喜欲绝。?


  那些峰峦,名色繁多,有所谓“十八罗汉渡海”者,最逼肖。罗汉们或担簦,或横杖,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有回头作商略状者;有似两相耳语者;有似伸脚测水浅深者;有似临流踌躇露难色者;每个罗汉都是古貌苍颜,衣袂飘举,神态各异,栩栩欲活。或将谓山峰肖人,容或有之,担簦横杖,则又何故?不知*山多古松,两株侧挂山肩的,一株仆到山腰的,看去不正像簦和杖么?至于海,便是云海。不成海的时候,弥漫oe宀脑破粕揭彩撬媸倍加械摹U夥盎秀见前代某文士的*山游记,事隔多年,记忆不真,随便引引,请读者勿骂我抄袭。?


  下了天都,我们踏过一条很长的山脊,人如在鲤鱼背上行走,既无依傍,又下临无地,侧身翘趾,一步一顿,幸舆夫出手相搀,不然,这数十丈的怪路恐渡不过去。?


  我们早起后在中国旅行社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爬了一上午的山,饥肠早已辘辘。将托旅行社代办的食物打开,在此举行野宴。六个舆夫各人带有干粮,但我们仍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他们,他们都感谢不已。?


  饭后,休息半小时,遥望莲花,又名莲蕊的那座高峰,不禁咄咄称异。这座大峰比天都还要高十几公尺——旧以为天都最高,误。说它是莲花,真像一朵莲花,不过并非盛开之莲,却是一朵欲开未开的菡萏。凡所谓山者皆下大上小,无一例外,莲花峰也是座同天都一样平地拔起的通天柱,惟三分之一的根基部向里稍稍收缩,渐上渐向外凸,再上去又收缩起来。为了中部外凸的幅度稍大,雨水难得停留,草木种子也无法扎根,变成光滑的一片。又外凸的弧线颇为玲珑,山中间又有坼痕两道,远远看去正像两张莲花瓣儿包住莲蕊。这想是神仙界的千丈白莲,偶然随风飘堕一朵于尘世么?莲花,你真是世界第一奇峰呀!?


  不过要想接近此峰还得走十里路,这十里路是在一条很长的山沟里走的,即名“莲花沟”。路极欹侧,忽高忽低,忽夷忽险,轿子不能坐,只有靠自己走。?


  我们又开始来攀援另一高峰了,山径曲折,螺旋而上,钻过好几次幽暗的洞穴,前人曾戏比为藕孔,我们则为虫,虫想上探莲蕊,自非从藕节通过不可。手足并用,又爬了两小时始达峰顶。峰顶本有横石,长数十丈,称为“石船”。到了峰顶反不能见。莲花峰顶也有平坦处,面积大小与天都者等。我们在峰顶停留了一小时左右,始行下山。?


  下山总比上山快,不过费一小时许便抵达峰趾。对面光明顶,再没气力上去了,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只有上轿向文殊院进发。这是我们预定的挂单处,要在这里寄宿一夜。*山前海以文殊院为界,过此便是后海了。?


  一路风景仍是奇绝妙绝,三人在轿中掀开布帷向外窥视,一尺一寸都不放过,只有喝采有份儿。看见一段好风景,更免不得手舞足蹈,舆夫只叫“当心!”真的,我们也太大意了。只顾用眼睛向远处看,却忘了向下看,脚底无处不是危机四伏的深坑,轿子若不幸掀翻,滚了下去,怕不摔个粉身碎骨。文殊院虽属有名禅院,规模甚小,木板为四壁,瓦渗漏,则补以*锈之铅铁皮,看过西湖灵隐那类大寺,对文殊当然不入眼。不过听说以前的文殊院并非如此,洪杨之乱曾一度遭焚毁,后来补建,似物力不充,只落得这一派寒伧景象了。我们到时,有人在院里作佛事。正殿上有十几个和尚披着袈裟诵经、钟声、鼓声、木鱼声与梵呗声喧阗盈耳。周莲溪女士素好静,只叫“不得了,今晚佛事做到12点钟,我便要通宵失眠了。”其实何止莲溪,我也顶怕闹,错过睡觉时间,便会翻腾竟夕。*山乃游览之区,怎么人家佛事会做到山上来?这个檀越太不顾游客安宁,负*山治安之责者似乎该取缔。幸而问厨下小和尚,始知来*山作佛事者,究竟绝无仅有,这次是山下居民与寺僧相熟者托为超度亡人,是例外之事。而且佛事时间亦有一定,九点钟前定必结束,我们于心始安。?


  因距晚餐时刻尚早,我们想出院四处走走,舆夫说距此约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前后海景物可以一眼望尽,何不去领略一下。?


  遵照他们指示,找到那个天然石台,居高临下,放眼一望,但见无穷无尽的峰嶂,浓青、浅绿、明蓝、沉黛、以及*红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画家,打翻了颜料缸;而群山形势脉络分明,向背各异,又疑是针神展开它精工刺绣的图卷:“江山万里”。时天色已入暮,这些纵横错落的峰峦被夕阳一蒸,又像千*万马,戈戟森森,甲光灿灿,正摆开阵势,准备一场大厮杀。啊,我怎么把“厮杀”的字眼带到这样安详宁谧的境界里来呢?太不该,太唐突山灵了。是的,那绚烂的色彩熔化在晚霞里,金碧辉煌,宝光焕发,只能说是王母瑶池召宴,穿着云衣霓裳,佩着五光十色的环珇的群仙,正簇拥于玉阙宫之下准备赴会吧。这景色太壮丽了,太灵幻了,我这一支拙笔,实不能形容其万一。?


  次日,我们又向后海进行。一路景物与前海相似,而以“百步云梯”、“鳌鱼峡”、“一线天”为最奇。我们先说“鳌鱼峡”,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鳌鱼在那里大张馋吻,等人自献作牺牲。游客想换条路走,不行,四面皆危岩峭壁,只有这个出口。我们进了鳌吻,见石齿癴癴,森然可畏,只恐它磕将下来。幸而我们竟有旧约圣经约挪圣人的福气,他被吞入鲸腹三日三夜,居然生还,我们进了鳌鱼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鳌也真怪,它是一条整个的鳌鱼,不仅嘴像,全身都像。我们自它鳃部穿出,便在它背上行走,这比天都下来时所行的那条鲤鱼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鳞甲,有尾,有鳍,还有眼睛,虽仅一个置于头部的石窟窿,但却是天然生就,并非人力所为。莲溪是研究生物学的,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鳌鱼?也许劫前*山真是海,这个海洋的巨无霸,遗蜕此处,日久变成化石吧?莲溪笑答道:“也许是的。幸而这条鳌鱼久已没有了生命,否则今日我们三人六个轿夫做它一顿大餐,还不够它半饱呢!”?


  百步云梯位置于一峭壁,一条弯弯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零零地凸出于面部,人从这峭壁走下去,没有栏杆之属,可以搭一下手,山风又劲,随时可将人吹落壁下,也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到了狮子林,这个寺院比文殊院大。我们在这里用午膳。*山佛院供客膳宿,费用均有一定,由*山管理处议决悬示寺壁,不得额外需索。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游客服务,听客自由布施,并不争多竞少,不过像普陀九华等处的势利僧人,给钱不满其意,那副嘴脸,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狮子林遇孙多慈女士与她太翁在此避暑、写生。孙时尚为中大艺术系学生,但画名已颇著。又遇安徽大学胡教授,带了几个学生各背鸟枪之类来*山寻觅生物标本。因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山山势险峻,路又难走,50斤米要三个壮汉始能盘上来,山中居民的给养来得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决不能如普陀九华的可口,无非腌菜、干豆、笋干、木耳之类,新鲜蔬菜,固然不多,连豆腐都难得见。那些干菜以纤维质太多,嚼在口里,如嚼木屑,不觉有何滋味。才觉悟前人所谓“草衣木食”那个“木”字的意义。?


  饭后,出游附近名胜,始信峰乃后海的精华,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炉脚似地支着,峰与峰之间相距不过数丈,远望如一,近察始知为三。名曰“始信”,是说天然风景竟有这样诡异的结构,听人叙述必以为万无此理,及亲身经历,亲眼看见,才知宇宙之大果然无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这“始信”二字不知是那位风雅文士所题,我觉得极有风趣。?


  这三峰和天都莲花差不多一样高,而更加陡峭,费了很多气力,才爬到峰顶,有板桥将三峰加以沟通,有名的“接引松”横生桥上,游客可借之为扶手。据说从前桥未架设时,游客即攀住此松枝柯,腾身跃过对面。我国人对大自然颇知向往,游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决*,这倒是一种很可爱的诗人气质。?


  我们居坐始信峰头,西北一面,高峰刺天,东南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大概是*山的边沿了。那数百里的绣川原是属于太平、青阳县界,九华山整个在目,但矮小得培土娄相似。或谓浙境的天台、雁荡、天目,天气晴朗时也可看到,不过更形渺小如青螺数点而已。前人不知,以为是地势高下之别,图书编引*山考云:“按江南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而低于*海者,何也?以天目近于浙江,天台俯瞰沧海,地势倾下,百川所归,而宣、歙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滥觞也。今计宣歙平地已与二山齐,况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则浙东西,宣、歙、池、饶、江、信等郡之山,并是此山支脉。”他们不知我们所居地球是圆形的。我们站在平地上,数十里内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见,百里外虽借助望远镜也无能为力了,因为目标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但登高山则数百里内外的风景仍可收入视线,不过其形皆缩小。这是距离太远的关系,并非地势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难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么??


  我们游*山一半是受了云海的吸引,云海并非日日有,见不见全凭运气,那天在始信峰顶,却目击到云海的奇观,可谓山灵对我们特别的优待了。抗战期中,我在四川乐山,写了篇历史小说题为《*石斋在金陵狱》,写石斋所见*山云海一段文章,其实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这篇小说以前收入《蝉蜕集》,其后又编入《雪林自选集》读及者甚多,不好意思在这里复引。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现在设法再把*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


  不过云海有几种,一种是白雾镑镑,漫成一片,那未免太薄相;一种是银色云像一床兜罗棉被平铺空间,说是海亦未尝不可,只是没有起伏的波澜,没有深浅的褶纹,又未免太单调。那天我们在始信峰头所见,才是名实相符的云海了。那海铺成后,一望无际,受了风的鼓荡,洪波万叠,滚滚翻动,受了阳光的灼射,又闪跃蓝紫光华,看去恍惚有吞天浴日的气派,有海市蜃楼的变幻,有鲸呿鳌掷的雄奇,谁说这不是真的大海?这和我赴欧途中所见太平、印度、大西洋的形貌有何分别?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供作欣赏哩!?


  “观棋”、“散花”、“进宝”诸峰,都在始信范围以内,不及细观。下山后,天色已黑,在狮林寄宿。次日游大小“清凉台”,其下群峰的形状,千奇百诡,无法描拟,我真的词穷了,只有将袁子才*山游记一段文章拉在这里凑个热闹。袁氏说:“台下峰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又游“石笋矼”,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游*山日记》前篇(按日记分前后二篇):“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侧身穿绕而过。俯窥转顾,步步出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霞客又说:“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惜我们未注意。他又说:“过‘僧坐石’五里……仰视峰顶,*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碑’亦谓‘仙人榜’。”这个我们倒瞻仰到了。?


  回狮子林吃过午饭,知*山较远处尚有一景,名“西海门”。我要去看,莲溪、默君已无余勇气可贾,舆夫亦说一路乱草荆榛,拥塞道路,行走不便,也不愿意去。我因来*山一趟不易,以后未见得再有这种机会,坚持非去不可。二人只好同意,舆夫大不高兴,但也只有抬着我们上路。?


  一路果然草高于人,径蹊仄险,弯弯曲曲走了半天,忽见有一大群游客,从对面过来。轿子六七顶,许多人步行簇拥。有两顶轿子则前后各有身系盒子枪的卫士一人保护者,这真是“张盖游山”、“松下喝道”煞风景之至。征询一游客,他说是汪精卫夫人陈壁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来*山,有卫士保护的那二顶轿子里坐着便是她们母子。幸而他们已游过西海门,转过别处去了,不然,我们和这群贵人一道去游,一定弄得很不自在。?


  那西海门是藏贮*山深处的一个奇境,万山环抱,路转峰回,始得其门而入。我们连日身处高山,此时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那东西两峰,屹然对立,有如雄关两座左右拱卫,又疑是万丈深海底涌起的两座仙山,这才知道“海门”二字叫得有意思,*山因有前后海,又名*海。?


  你以为两门仅仅两座峰么?不然,东西两门实由无数小峰攒聚而成、万石棱棱,如排签,如束笋、如熔精铁,如堆琼积玉,斜日映照,焕成金银宫阙,疑有无数仙灵飞翔上下,令人目眩头晕,但也令人气壮神旺。天公于*山的布置,已将天地间灵秀瑰奇之气发泄殆尽,到此也不觉有点爱惜起来,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门收藏得这么深密呢?想不到我们*山三日之前,饱览世间罕有的美景,最后还看到西海门这样伟丽的景光,等于观剧,这是一幕声容并茂的压轴,等于聆乐,这是一阕高唱入云的终奏;等于读文章,这是一个笔力万钧的收煞。啊,*山,你太教人满意了。?


  回宿狮林,第二日到钵盂峰的掷钵禅院,这个地方,异常幽静,是我们预先与本庵主持通函约定的消夏处。于是我们的生活由动入静,由多变入于寂一,打算学老牛之反刍,将*山的妙趣,再细细回味一番,与*山山灵作更进一层的默契,求更深一层的了解。?


  摘自:《苏雪林自选集》?

.雪域之*


  肖平 ?


  雪野上最显明的是这座看上去孤零零的坟茔。?


  我伫立在坟前,高原的风凄厉地在脚下打着旋,卷起雪沫和衰草刮向天边,雪野莽莽苍苍,冷寂悲凉。?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受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驱使,要驱车数百里,来这片雪域寻找这座坟茔,探访这个生未相逢却又并不陌生的灵*。是祭奠?是景仰?是崇敬?抑或仅仅是为了好奇??


  到南疆后,值得去看的地方很多。?


  那有冰山之父称谓的慕士塔格峰奇景,那誉为九姊妹雪像的贡格尔九别峰胜境,塔什库尔干丝绸古道上的石头城遗址,喀什噶尔河畔东汉时期的耿恭台戍楼……可是,我在疏勒城短暂停留后,就越过红其拉甫达坂,直上喀喇昆仑。?


  据说,三亿年前,喀喇昆仑曾是蔚蓝色的海洋。后来,古海中崛起了灰褐色的赤裸的山脊,海水流向浩宇,苍云跌落莽地,这里才渐渐地有了衰草寒烟,成为高海拔的雪域孤峁。地质学家称这里为“永冻层”,考古学家称这里是“万山之祖”,生物学家干脆把这里列为“人类生存禁区”。?


  令我惊异的是,在这片终年积雪的亘古莽原上,传场着那么多令人离之垂泪的故事。就在我到达边防二团的当晚,团长关于面前这座雪域之冢的讲述就令我彻夜难眠。?


  我现在知道,雪冢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远离故土的纤弱女子的灵*。她叫冯婷。当我在团长那里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娉娉婷婷、婀娜多姿的江南女子的身影。冯婷确实长得很美,她留下的那张遗照上,剪着齐耳短发,一对弯弯的细眉下,双眸里漾着柔柔的笑意,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淡忘。她生长在素以六朝粉黛著称的秦淮河畔,却在喀喇昆仑工作战斗了整整八年。如今,又长眠于此。?


  我一直以为,雪域高原是雄性的世界。这里触目皆是比戈壁更坚硬、比沙漠更无望的苍凉。这里有的是“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的雄壮豪放,怎么也没想到,会有纤弱女性在这里搏风击雪,并且有“驾长车,踏破贺兰缺”的胆魄勇气。冯婷归属于一支风雪高原医疗队,每年上哨所为战士体检巡诊。第一次上哨所时,高山反应使她喘不过气来。战士们架着她进屋,给她输氧。事后她极不好意思的说:“真没想到,来治病的倒先被人抢救。”稍稍适应后,她爬起来挨个为战士们做体检,还为大家献上一曲《十五的月亮》。哨所战士以贵宾的礼遇接待了她。后来,尽管她每次上哨所仍有高山反应,但每次有任务,她都争着要来。医疗队上山的日子,成了哨所盛大的节日。?


  这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冯婷护送一个患感冒的战士下山治疗。要知道,高寒缺氧的雪域,患上感冒,十个有九个会引起肺水肿,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偏偏救护车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道路被大雪扰得辨不清了。冯婷安慰司机说,我下去探探路。?


  她推开车门,走进风雪茫茫的原野,再也没有回来。等到天明日出,战友们找到她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尊冰雪的雕像。?


  冯婷这样死了,无情的风雪夺去了她的生命。人们在她的日记里发现阶段样一段记载,这年春节,冯婷探亲回到南京,三岁的女儿怯生生地喊阿姨,她半夜里伤心地哭了。丈夫劝告她早点转业离开喀喇昆仑,甚至埋怨:人人都在热衷经商“下海”,谁还稀罕无私奉献?再说那个不毛之地,用那么多兵守着干啥??


  冯婷在日记里写道:是啊,喀喇昆仑是片终年积雪、气候恶劣的土地。这里没有飞鸟,没有值被,是片没有生命的土地。但要说这样的不毛之地守着干哈,未免太简单。美国人连月球还上去哩!何况喀喇昆仑是祖国的土地,祖国的边境,那里有国门、界碑和庄严的五星红旗!作为*人,守卫这片没有生命的土地,生命的价值却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有人热衷于“下海”经商,可也终究要有人甘愿上山戍边呀!?


  喀喇昆仑边防建哨所三十四年来,有三十五人长眠在风雪高原上。他们生与冰山雪岭为伴,死也不贪求一块芳草青青的墓地。他们与莽莽昆仑同在,体现了人生博大与不朽的境界,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崇高与永恒。?


  哨所离不开医护人员,离不开我……?


  冯婷的遗体被埋在了她牺牲的那片雪野上。远处,绵亘千里的冰峰雪岭陪伴着她。?


  当我把一朵雪莲花轻轻地摆放在墓碑前时,太阳正从一片乌云的背后跳闪而出。缕缕金光柔柔地酒在雪域之冢上。?


  高原的风挟带着雪野特有的寒气轻拂着我。我不想离去。?


  我在探寻一个*人的灵*。?


  我在认识一个世界。?


  我忽然觉得,世界上没有一座坟茔像雪域之冢这样震撼人心,这样令我肃然起敬。这是一座与喀喇昆仑一样高耸、与亘古冰峰一样永恒的*人的坟墓。粗砺的石块垒砌的墓冠,看似极随意地堆起来,但它却埋藏着一段壮丽的人生。?

.云冈


  郑振铎 ?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像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徊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尺,六十尺的大佛,固然给你弘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尺二尺,二寸三寸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邈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分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他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颐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usde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冈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二月的。?


  见到了云冈,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冈,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冈是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斫下去盗卖了。?


  那末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概。入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仔细的盾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中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的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身体是这样的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末恬美,座前的一匹马列,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的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步不知倦的;看了一处世哲学,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冈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四五三年(魏兴安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的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州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的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应变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公元四五三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又云:“皇兴中,又□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弱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曜,未详何许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州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余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寺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疬疾,方始开悟。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庚寅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惟《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州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公元四六七)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州山石窟寺。以后又有三次。?


  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阅览室中国人民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的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来看,西头的好向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州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水”条下注云:?


  “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州川水,琥州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祗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迳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自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土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州塞口诸也。”?


  按《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自新眺”,决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治西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千,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指的是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叱?云冈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参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不经注》的“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琥州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壁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冈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弘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他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州河的对岸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只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洞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极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十一日下午一时二十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坐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寨,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列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州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和有兴奋。但我只顾着坚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致电;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寒泉石窟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的。想望了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三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伸缩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的红的蓝的彩色,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又弱又猬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采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金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佛窟的一扣。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真索性用泥土封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薰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诚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的可见到。忽听得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的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刻的大佛,便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惋?眷恋?舒畅?忧郁?沈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列斗兽场见到的黑衫*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呈听到土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的奏乐。?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子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乐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面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处,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挑战迁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位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入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阳花,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窃案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刻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自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为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土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中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弘伟,在云冈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刻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小。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不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拍折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入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尺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喧哗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像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惟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I人破坏的遗迹。?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雕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支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去看。但无论在那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鼍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这以大佛窟为中心的一组洞窟恢复起来,其弘伟有有过于其西邻的大佛寺的。可惜过于残破,要恢复也不可能。我疑心《魏书·释老志》上所说,皇兴中构的三级石佛图,其遗址便在此处。此地曾经住过人,近代建的窑式的穹形洞堂存数所。?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疲乏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冈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冈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中独自一个由云冈别墅继续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冈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佛,抑系由增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考查。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俱被子风霜锓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于无存。但在那些洞佛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作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二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极要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在咸丰辛酉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无更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尺,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彩色。且凡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一一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有是彩泥的佛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欲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伸缩,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式。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佛,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冈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冶四年马列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同。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乡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第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颟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惟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作支住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窟,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最厉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的天然秀丽。?


  说是五伸缩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尺,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态。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惟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再西有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尺,盘膝我炙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现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部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间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逐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教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伞兵振奋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大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尺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且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的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窟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座大佛,高亦在六十尺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尺,礼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门,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见。茹茹国竟到云冈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不久时候,便已成子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踵,有七十尺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尺。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壁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刻。各你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赜而坐者。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阵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富。?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州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州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在可能的。那地位恰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斫去佛头的不少,有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彩色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曰“内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被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把云冈诸石窟的大势综览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为中心,则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东部的大佛图的遗址,都是极弘大的另成段落后部分。?


  高到五十尺至七十尺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计东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现存二尊(或当有三尊,一尊已毁。)连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谓的十二龛及一说的据说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这一夜终夜的憧憬于被堵塞的那几个大窟的内容。恰好,第二天,赵司令来了别墅。我们和他商议找开洞门的事。他说“那很容易,吩咐他们找开就是了。”不米和看守的巡长一商量,却有许多的麻烦。非会同大同县的代表,古物保管会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长副眼同找开,眼同封上不可。说了许久,巡长方允召集了村长副县长去打开洞门。先找东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们取了长梯,只拆去最高的墙头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头向下望,实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这洞内是一座石塔,塔的北后,有佛像。因为忙乱了半天,还只开了一个洞,便只好放弃了打开西部各洞的计划,一半也因为找开了负责任太大。?


  十三日的下午,一吃过饭,便到武州山的山顶上去闲逛。从云冈别墅的东首山路走上去,不一会便到了“云冈东冈龙王庙斗母宫”,其中空无人居。过此,走入山顶的大平原。这平原约有数十顷大小,上有和尚的坟塔三座,一为万历时的,一为康熙时的,其一的铭志看不清了。有农人在那里种麦种菜。我们又向西走,进入云冈堡的上堡,堡里连一间破屋都没有,都夷为菜圃麦田,有一人裸了全面在耙地。望见远山上峰火台好几座绵绰不断,前后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阁,那也是一个小庙,空无人居。由此庙向下走,下了山头,便是武州河边。“断岸千尺,江流有声”,正足以形容这个地方的景色。?


  下午四时,动身回大同,佾坐的载重汽车。大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过十多分钟的雨,不料沿途从山上奔流下来的雨水,却成了滔滔的洪流,冲坏了好几处大道,汽车勉强的冒险而过。?


  到了一个桥边。山洪都从桥面上冲下去,激水奔腾,气势极盛,成了一道浊流的大瀑布,哄哄咙咙之声,震撼得人心跳。被阴在那里,二十多分钟,这道瀑布方才势缓声低。汽车才得驶过。?


  没有经过这种情形的,简直想不到所谓“山洪暴发”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过了观音堂,汽车本来是在干的河床上走的;这次却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七月十三夜十二时寄于大同?


  作者简介:郑振铎(—)作家、编辑、著名学者。浙江省永嘉县人。常用笔名西谛。年初与茅盾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主编《文学周刊》和《小说月报》。年旅居巴黎。年初回国,先后在燕京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教,后又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抗战期间写了不少抗日的诗文,并与许广平等组织复社,出版了《鲁迅全集》等书。抗战胜利后,创办《民主周刊》,鼓动全国人民为争取民主、和平而斗争。著有散文集《佝偻集》、《欧行日记》、《海燕》、《山中杂记》、《蜇居散记》、《劫中的书记》等,另有《文学大纲》、《中国文学史(插图本)》、《中国俗文学史》、《中国文学论集》等著作。解放后,他历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

.南京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象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象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到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象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罢;但脸子画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的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象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富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罢?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呆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日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瓦的不同。假如红墙*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被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的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阴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昆明的雨


  汪曾祺 ?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土从,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土从的价钱和一碗*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纵,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南游杂感


  老舍?
  ?


  老舍,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二马》、《老张哲学》、《四世同堂》等,中篇小说《月牙儿》,话剧《骆驼祥子》、《茶馆》、《龙须沟》等。正因为这些反映人民生活的伟大的艺术作品,老舍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但文革中不幸自沉于北京昆明湖。?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没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出游。?


  二月里,我到广州去参加戏剧创作会议。在北方,天气还很冷,上火车时,我还穿着皮大衣。一进广东界,百花盛开,我的皮大衣没了用处。于是就动了春游之念。在会议进行中,我利用周末,游览了从化、佛山、新会、高要等名城。广东的公路真好,我们的车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浅。会议闭幕后,游兴犹浓,乃同阳翰笙、曹禺诸友,经惠阳、海丰、普宁、海门等处,到汕头小住,并到澄海、潮安参观。再由潮汕去福建,游览了漳州、厦门、泉州与福州,然后从上海回北京。?


  回到家里,刚要拿笔,却又被约去呼和浩特,参加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五周年纪念大会,于是,就又离家十来天。这已是五月中了。?


  从北而南,从南而北,这次跑了不少路,到了不少地方。若是一一述说,很够说三天三夜的,也许难免罗唆。在路上,无暇为文,只零碎地写了一些短诗。现在,我想写点南游的感想,或不至过于琐碎。?
  ?


  公园?


  在各地游览中,总是先逛公园,即由此说起吧。看了南北十几座名城,得到这个印象:凡是原来有的公园,都整整齐齐,采饰一新,而且添加了新的设备。几乎所有的公园里,都特为儿童们开辟了游戏场。我最爱立在这些小乐园外,看胖娃娃们打秋千,溜滑板,骑五彩的木马。真好看!我在幼年时,没有享过此福。看到这些幸福的娃娃,我不由地就想到中国的明天。谁知道他们将来会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从前没有公园的城市,不管规模大小,现在都添辟了公园。这是城市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在解放前,有些公园破破烂烂,有名无实。今天,不管是原有的,还是新辟的,都的确象公园了。?


  同时,公园里的饭馆,茶馆也变了样子。从前,这些是有闲阶级消磨时光的地方。他们吃饱喝足,就该评论来来往往的妇女们的头脚了。今天,顾客主要是劳动人民。这是个极大的变化。从前,我不敢多到公园去,讨厌那些饱食终日,言不及义的闲人们。现在,一进公园,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丽,精神已为之一振。及至看到游人,心里便更加高兴。看,劳动人民扶老携幼,来过星期日或别的假日,说着笑着,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么美丽呀!公园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兴的事么?这真是“劳动人民干净土,百花今始识风流”啊!——这就是我那些不象诗的诗中的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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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待所?


  在广东、福建各处,有个北方不大见到的光景。这就是不少的城市都有很体面的招待所,招待归国观光的侨胞。人民热爱侨胞,这是一个证明。在我路过流沙的时候,我就是在还未完工的一座这种招待所,休息了半天的。流沙是个不大的地方,招待所却相当体面。这使我非常高兴:想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我虽是北方人,可是每逢遇见闽、粤的侨胞,便彼此象看见了亲人。他们问长问短,迫切地打听祖国的情况。那时候,国内正值国民*当权,内*外交无一是处。我对他们说什么呢?没的可说,只好相对惨笑。今天,侨胞们可以回来看看了,祖国真是百废俱兴,气象一新!就拿流沙这个不大的地方来说吧,就有很体面的电影院、戏院、革命纪念馆,水库等等。在戏院里,我们看到最好的潮剧。在那条不长的街道上,卖热炸豆腐的、凉粉的、豆浆的、炒面的、水果的……色香俱美,品种繁多。不错,祖国在建设中不能不遇上一些困难;可是,翻了身的中华儿女还会叫困难吓倒吗?不会!绝对不会!遇见困难便去克服!克服了困难,便长了经验,长了本领,从而干得更好,更快,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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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物?


  在解放前,去看名胜古迹几乎是一种痛苦。举例说:三十年前,我到过河南的龙门。那里的千年以上的雕塑杰作久已驰誉全世。可是,多少多少精美佛像的头,已被帝国主义者勾结我国奸商砍下来偷运到他们国家去了!这多么令人伤心啊!龙门如是,别处也如是,就是北京的文物也难逃此劫:古寺名园中许多珍贵的艺术品,有的被帝国主义者偷走,有的被国民*的*队肆意破坏了。?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护,并进行研究,使我们感到自豪。不但广州、福州的古寺名园或修葺一新,或加意保护,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迹重光,辉煌灿烂。这使我们多么高兴啊!我们有悠久的历史,有古老的文化,文物的保护不但增加我们的历史与艺术知识,而且也使我们更热爱祖国啊。昔日观光,感到痛苦;今日游览,令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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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剧?


  在广东、福建各地游览,几乎每晚都有好戏看。粤剧、潮剧、话剧、闽剧、高甲戏、莆仙戏……没法看完,而且都多么精彩啊!最令人高兴的是每个剧种都有了传人,老师傅们把绝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男女学徒。那些小学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师傅教的得法,学生学的勤恳,所以学得快,也学的好。看到这么多剧种争奇斗妍,才真明白了什么叫百花齐放,而且是多么鲜美的花呀!我爱好文艺,见此光景,自然高兴;我想,别人也会高兴,谁不爱看好戏呢??


  关于我的南游,说到此为止。设若有人问:内蒙古的风光如何呢?回答是:气候、山水不同,而人民的干劲也同样冲天,各方面的建设都有很大的成绩,即不多赘。?

.北平的四季


  郁达夫 ?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罢,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财阀*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已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的浓,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已,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以的,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澈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坑,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象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乌乌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濛濛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平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作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所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话来。象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象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象如此的悠长。?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的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蹶过去。?


  北京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象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薰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了一道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象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青岛海景


  蹇先艾 ?


  我爱山,我也爱海;我爱山的崇高,雄浑,威严,我也爱海的宽容,伟大,汪洋。如果拿这种东西来象征人格的话,我也就最崇拜这两种人格。我是在山国里生长的人,我们的庭园使包围在纠纷的群山之中,我曾经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朝朝暮暮晤对着山上的城墙,荒坟,古庙,茅屋,圮屋,圮塔与松林。我还穿着线耳草鞋,走过蜿蜒的龙蟠的九溪十八涧和峦荒的山路。我个人对山的知识比对于海的知识多得多。海,我却很少有机会去接触,或者去细细地领略。说句真话,有时候我更偏爱我们的祖国的*河和扬子江;那两条水的天险,波涛,泥沙,与呜咽,能够给我们以更深的刺戟,引起我们对于国家的命运的兴叹。我们目前需要的生命的呼号,巨浪掀起,挣扎,搏斗像我们那古老的江河一样。不过,海,在宁静的时候,我们也同样需要它的宽大,海涵,来培养或扩充我们的人格。我觉得我们在国难严重的时期,应当学咆哮的江河;在太平时代,才应当学浩淼的海水。?


  一九三六年夏天,我在在青岛住了一个星期。青岛的市*,柏油的马路,巍峨的建筑,蓊郁的树木,自然值得称赞;但是我并不怎样地注意,我每天的生活总是海边去散步,拾蚌壳,或者默坐,遥对着海景。海风拂拂地吹到我的脸上,虽然带着一点腥气与咸味;然而阻止不了我对于海的倾慕,对于海的陶醉。?


  我刚到青岛的那天,便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


  “……*昏时候,火车渐渐地走得缓慢起来,浩瀚的大海便展开在我们的眼前。参差不齐的帆墙严密地排在海边。太阳不见了,天上灰絮似的云影移动着。天连水,水连天。云翳在辽阔的天空中幻变成各式各样的形体:有的像飞禽,有的像走兽,有的像层叠的山峰……”这是青岛海景的第一次给我的印象。?


  次日早晨,空气异常潮湿,在细雨蒙蒙的飘飞中,我一个人便跑到海滨去散布。一出站,走不上几步,我的眼镜便被雨打湿了,简直门辨不出路径来。终于走到海滨公园,我坐在一张褐色的石桌前,面对着大海。桌下便是一带嶙峋的岩石,有几个日本女孩在那里寻找海蟹与海螺,跣着脚跑来跑去,好像在平地上走路的样子。海上的左岸的轮廓,比较分明,迤逦着房舍的行,红顶*墙堆积在绿树丛中,由海边蔓延到高坡上去。山峦起伏在灰色雾觳里面,景象极其迷蒙。对面是一片镶嵌着绿林的小岛,左边海水茫茫,望不到涯涘。有两三点帆影在海上起伏;远的模糊,近影清晰。海水的呼啸,像深山里一万个瀑布声。海面有一碧万顷的波澜在摇动。靠岸是一簇一簇的白沫似的巨浪,变化迅速,不可捉摸。有时像充满了愤怒,哗哗地抨击着海岸;有时一小股一小股地跳上岩石来,又跳回去,比小孩子还活泼。我沉醉了,我的长年郁闷着心胸,得到了暂时的舒解。到了午饭的时候,我还是依峦着不肯回到旅舍去。?


  作者简介:蹇先艾(—),现代作家。年生于贵州遵义。学生时期即开始写作,年参加文学研究会,与李健吾等组织曦社,出版《爝火》杂志。年至年任北京松坡图书馆编篡主任。此时著有短篇集《朝雾》、《一位英雄》、《乡间的悲剧》等。抗战时期,在贵州与谢逸等组织每周文艺社,出版《每周文艺》,还主编贵州日报副刊《新垒》。年至年,先后任遵义师范学校校长,贵州大学等校教授。这时作品集有有《盐的故事》、《幸福》等。年至年相继担任文联主席、省文化局局长等职。此间作品有短篇集《山城》、《倔强的女人》和散文集《新芽》等。现为贵州省*协常委。?

.故都之旅


  孔另境??


  一、一所伟大的古城?


  从天津到北平,约二百四十里路程,有铁道直达,交通十分方便。我到天津两个月之后,即有故都之旅。?


  春已经烂熟了。?


  平津车的设备比前次的津沽好的多,可是乘客老是那么拥挤。记得从前乘平汉车的时候,乘客买了票争不到座位,于是全都挤上了车顶去,任受风吹打,一不小心还会滚落车轮下去做枉。这原因据说并不是他们不要等空一些的车再趁,而因为这平汉车是终年如此拥挤的故。中国路*的府败,中国人性命的不值钱,于此可见一斑。平津车虽没有平汉车这种凄惨的情形,但车厢里的挤轧也够使人难受了。座位上固然挤得结结实实,即两条过道上也站坐的水泄不通,幸而事先争得一个座次,但结果比站着两个半钟头更其痛苦。这话怎么说呢?因为每个座位面前就站着别人的体,你稍一动弹就会碰撞人家;甚至有的会把半个子的重量都压住在你的肩膀或什么上面,骂斥他是没有用的,避也无从避起,结果只有用自已的力来支持他所有加的重量,等到下车的时候,不但腿足酸痛不堪,就是你的上半也仿佛已不是属于自已所有了。至于空气的恶浊,叫器的烦扰,尤在其次的了。所以趁一次火车,要等于和病魔恶斗一,或者更难受些。这情形自然不是指每班车都是如此,也有比较闲空一点的时候,然而我这次的施行却确实受到这么难堪的情形了。至于坐得起头二等的阔客们,自然闻不到这边的一点汗臭,还大可以躺在沙发上做一场春梦哩。?


  被这么沉浊的雾气笼罩住的我,甚么思绪都引不起来,只有诚挚的祷祝火车引擎转动得快些,把我从这难境中早点拯救出来。幸而还好,火车走了两个半钟头,已开进平的外城了。时光恰在正午,我逃难似的挤下月台,才深长的透吸了一口气觉着很新鲜的空气。一看,是正阳门车站。?


  走出车站,坐上洋车,(北平人呼人力车为洋车,与天津人呼胶皮又不相同。)仰头就望见正门上边的城楼,那样子,和前门牌香烟上画着的一模一样,楼凡三层,飞金画栋,庄严而又伟大。洋车从城洞中穿过,那城洞足足有好几深,两扁城门既厚且大。一旦把它关闭,仿佛真能挡得住大炮的轰击似的。小时候看见县城的城门,已惊它的伟大,现在把它来和这都城的城门一比较,又不免小巫之羞了。?


  北平街道的宽度,在我所走过的城市中要算第一的,现在因为有几处的皇城已经拆卸了的故,那马路的宽度更其显得异常。我虽然没曾去实地测量,但目测起来,仿佛它足可容十几辆车并列起来开驶。这样宽阔的马路自然并不多,大概都是为了从前皇帝御驾经过而设,大部分的北平马路却是十分陋的,地上铺的是煤屑,有的甚至什么也没有铺上,在马路两旁还着尺多深的四条道,这是由于往来不息的骡车的轮盘所造成。北平的泥土好似比别处特别平的松散,我们要是在马路上步行起来,那些松散的沙土就可以把你的鞋子吞没下去,天一下雨,则这些松散的沙土都变成泥浆了,所以形容北平的街道有两句俗谚说:“天晴沙土都沙没胫,一雨便成浆”,的的确确是写实的呢。?


  北平的交通道除了马路以外,重要的还有胡同。(胡同似以蒙古话,义即弄巷。)这些胡同都是弯弯曲曲,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数目之多,名称之繁且奇,在一个初到北方的人无论如何要觉得惊异的。这种胡同,我们要把它想像得太小,有几条既阔又长,和马路大不相上下的,它里边大部自然是住家,但也有商店,甚至还有形成一条市面的,*府衙门之做在胡同里的也很多。所以北平的胡同,它负担的交通责任实在比马路更其重大,有了它,才完成了北平市的交通网。我坐的洋车,几乎没曾走什么马路,尽是跑在胡同里边,他从这条胡同进去,那条胡同出来,犹如穿梭一般。我连记认胡同的名字儿也来不及,起初还想记住所走的方向,后来索性被他穿得糊涂起来了。?


  车子穿越了几处十字路,那里的马路中央都建筑着高高的牌楼,有些已经十分古旧斑剥了,有些却好似经新近涂饰过的,点缀着大红大绿的颜色,显示出华贵和庄严。但要说到最给我庄严之感的,却不能不推经过紫禁城时的一瞥了。(紫禁城一名宫城,它是处于最中心的一圈城,即昔日帝王的居处,又称大内;包围它的有皇城,周十八里;在皇城之外的一圈,名内城,周四十里;环内城之南的,名外城,周二十八。故北平城共四圈,成凸字形。)这个城到现在还十分完好,虽然并不高大,但建筑得异常坚固。城之四角,都建有城楼,画栋雕梁,雄伟富丽,看去也像近今重修的。环绕城外的有一条护城河,很宽阔,水流却不甚畅。城内外的交通,全靠四个城门口的四座石桥,其他无可飞渡之处,那城门高大异常,全部都漆成了朱红色,门上满钉着闪耀金光的铁钉,中间装着有面盆大的两个铁环,也涂着一层金色。总之一看这城门,就会使人们想起帝王的尊严来。我不知北平的执*者,为什么还要把这些前朝遗下来的骨董油漆得如此新鲜,无怪有人说,一进北平城就满眼是封建意味了。?


  还有一点也算是北平特色的,就是沿路所见的朱色大门了,北平的住家几十之八都漆得这种朱红大门,颜色之鲜艳,望之刺耀眼帘,看去固然是华贵悦目,但同时仿佛会暗示出一种浓厚的官僚气息来。我一路上望着这些朱门,不自觉地带出两句旧诗:“朱门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路上看了足足个把钟头的街景,车子才停歇到我的友人的家门口,从车子上下来透了一口深长的气,这时脑膜上浮出了一个结论:北平真不愧为一所东亚最伟大的古城啊!?


  二、皇宫?


  到北平的第二天没有出游,原因是受了昨天火车里的挤轧,身体觉得有些软绵绵似的提不起精神来。但一到第三天,精神又完全恢复了常态了。虽然女主人还怕我跑路累乏,定要我再休息一天,可是我却仿佛“游虫”已爬到喉管口似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结果他们拗不过我的顽性,只能答应我的要求。我还听见她进去换衣服的时候,叹了一口似对顽劣孩子的又可恨又爱怜的长气。我是应该多么感谢他们的挚情呵!?


  同行的有费先生费夫人和他们的一位小姐,她仅只十四五岁,还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孩子。?


  商定先去故宫。?


  进故宫的路共分中东西三条,按日开放一路,券资五角。今天恰值东路开放,所以我们也只好去游玩东路的一部分故宫。据说最好玩的还是中路,有三大殿等胜,不过既然偏不巧,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走进昨日车子上见过的城门——东华门——里面是一条大路,路的两旁尽是荒草没胫的旷地,这凄凉的景象,是我末入城门前所万万想不到的,和城外所见的彩色纷飞的城楼城门极不相称,可见中国人之只图外表,真不虚语呵!走过了这荒芜的长道后,才看见一座座分列着的宫殿之类,我现在已完全忘记了这许多宫和殿的名字,总之这些宫殿的形式大概都有是相仿的,不过有高大和矮小的分别吧了。这些宫殿结构的形状,和平曰所见的寺院里的殿堂一般无二,不过它比较更大了一些。记得有一个殿比较是最高大,仿佛记得叫皇极殿,栋梁上都盘着金龙,中间还设着龙椅,但是光线之暗也以此殿为最甚。一般宫殿里的光线大概都是极不充分的,无怪外官来朝见天子的时候,么也认不清高高坐在殿里的龙颜的真面目了。?


  在一个什么宫里,有一间当年皇帝的卧房。房间的中央设着一张皇帝睡的龙床,四周放些并没有什么出奇的桌椅之类,据说这些陈设,都是照当时的原样,丝毫也末曾动过。但据我看来,这些布置还着实抵不过上资产阶级家庭里的室,所谓龙床也决赶不上现在的一只新式铜床,从前想象中的皇帝生活,现在眼中的也不过如此这般而已。?


  各个宫殿里都满设着许多宫内的用具之类东西,还有些从前各朝帝王画像,刀斧盔甲等等,所谓内宫珍宝,其实也看不见什么特别珍异的,或许都在三大殿里也末可知。后来在一个什么殿里,被我发现了一本有趣味的小簿子,它里边记着皇帝每夜的小便次数,而且还记着时刻,据同行的费先生说,这是值夜的小太监的工作。此事虽小,但也可见万民之主的皇帝,毕竟有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然而这究竟多么无聊呵!?


  我们因为要赶着出来吃午饭,所以仅是走马看花地兜了一个圈子,不过我也觉得没有什么遗憾,因为从前是神怪不可侵犯的禁地——皇宫,现在终算踏过看过了,也无非是寺院式的一堆破房屋而已。?


  走出城门,回头一望,觉得所谓皇宫者,和一所大规模的监狱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三、三海?


  现在人的福气要和从前人的比较起来,那末真可以说得上一句:“宁作现代狗,不做古时人”的。这话如何说起呢?因为现代物质文明飞进的结果,从前人想不到看不见的东西,现代人却只作家常便餐了。比如汽车和火车,从前人如何能想到赶路可不用劳力而转瞬之间就可以达到目的地呢?现在却不但人,连猫狗也可享受到这种幸福了。又比如此刻要去的三海,从前只是皇帝去游乐的禁地,现在却只要身边摸得出二十枚铜元,都有进去随意赏玩的福气了。?


  我们在参观皇宫的午后,就去游这三海公园。所谓三海,就是太液池的俗称,共分为北海中海南海三部,现在北海和中南海已划分为二,中间有一个马路和一座御河桥把它们分隔着,我们因顺道,故先去北海。?


  从北海后门进去,面前就是太液池,这日因天气晴和,池里已有不少的小艇在荡漾着。我们沿了池岸的路踱去,只见古树夹道,游人三五成群,往来不绝,也有年青的男女,骈坐在树下歇椅上絮语谈笑,一种新昵快乐的情状,仿佛告诉我们春天到了。?


  不错,此刻的时令确已到了暮春三月,照南方的气候说,正是还带着寒意,杨柳梢头仅只发出寥寥似豆大的几点嫩叶,所以有人说北方是没有春天的,大概也非过分的廉洁了。?


  我们一路上谈着北海风景,如濠濮间,五龙亭琼华岛等等的掌故,一边看看游人们的那种悠闲自得的清兴,不觉自己的身也已踱到五龙亭边。五龙亭是一排五个亭子的总称,地位是处于园之西北角上,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着,仿佛是太液池的五颗门牙。因为亭前就是清澄澄的池水,所以景色也格外觉得玲珑,游人多喜在那里歇脚了。有一二个亭子里已摆设着茶座,生意却不见怎么好,虽有三数游客品茗,也并不能引起茶役们的兴味,他们兀自丛聚在一堆谈闲,对于这一点生意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们顺次走入每个亭子里去视察一周,觉得五个亭子的构造各个不同。它们的体积比普通的亭子大,造法也相异,每个亭里都盖着一层天花板,在天花板的小方格内,绘画着各种不同姿势的金龙。因为年久失修,这几个亭子满现出灰黯斑剥的凄凉气味来。?


  大概北平的一切宫殿建筑之类,说它能表现出多少伟大的气氛来,是不会错的;要说它的构造得如何美观实用,我就不能同意了。除了各种建筑的顶上,都盖着或*或绿的圆筒形琉璃瓦,在我觉得确是特别的美丽以外,整个北平的建筑,就完全象征了目前中国的衰老贫血的姿态。?


  后来我们又从旧路绕到公园的下面,从石桥踱跨到琼华岛。这岛的面积极大,中间是一座由泥土堆成的山阜,在它的顶上筑着一座白塔,形状宛如戎芦。登在塔座之旁瞭望,可以把北平的全景都收入眼底。和白塔的高度相仿佛的,是北海旁的一座景山,上面建有一个亭子,说明末思宗就是自缢在这亭子里的。从白塔望去,可以把景山顶看的极其清楚,那上边,充满了一种颓败和萧条,不禁要使人引起深长的怀念来。?


  岛之后面为漪澜堂,面临清池。我们没走进堂里去,只从它的一条极长极长的回廊里走了一转。回廊里也设有茶座,可倚栏远眺,俯视游鱼,若夏夜能在此乘凉闲话,确也不失为人间仙子的福分了。?


  走出北海公园的正门,雇车抵西长安街的中南海公园的前门。中海和南海因地势的关系,合并为一个公园。听同行的费先生说,这两海的风景都是很平常的很,远不及北海一角。不过我们既然走了一海,也不能不附带来把这两海过过眼了。?


  进门先见的是南海,海中有小岛名瀛台,清朝的孝钦后因愤变法维新,曾将德宗皇帝幽禁在这岛里边。岛的面积不大,上面盖有宫殿式的一丛房屋,因为通岛处已被锁断,故游人不能入内我们也只有遥对它瞻望了一番。?


  过去就是中海,海中也有一岛,现在已忘记了它的名字。南海之旁,尚有突向海中的一块半岛形的陆地,上面建筑着一个万寿殿,楼阁巍峨,昔时总统府即设于此。现在已被好几个机关占据为办事处,所以把我们想进去参观的念头也打消了。?


  中南海公园里虽也古木参天,风景清雅,但一来因为有北海的印象在前;二来它里面的旷地太多,使人要发生一种寂寥之感;三则它里面可以使游人歇脚瞻仰的地方,一个也不能挤进去,游人仅只在露天之下踱踱。有这种种原因,自然不能引起游人们的好评了。看它里面,仅仅几个可以数得清的游人,就可知一般人对它的兴味是多么冷淡的了。?


  游完了三海,四个人的腿实在也都在叫饶了,不过费先生的意思,以为时间还将近四点,何不趁此机会爽性把邻近的一个中山公园也跑完一次了。我看看费夫人和费小姐倒也还剩着一团兴致,于是首先表赞同。?


  中山公园原名中央公园,现在的时髦名字是国民革命*到北平以后才改的。自然在从前也是皇帝的御园,现在却和三海一例,只要二十枚铜元就可进去了。?


  中山公园的风味和前两个公园不同,前两者富自然形胜之美,后者却多人工纤巧之丽。我们走入前两者公园里,它们辽阔的面积和山水的布置,仿佛可使人忘记身在园中,但一入中山公园,就可突然使我们清醒过来,我们的身子是的的确确走在华贵的人类之乐园里了。?


  中山公园的面积并不大,但它的匠心布置,真可以说得上穷极精研四个字的。当我们一入大门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来的,是朱漆的曲折游廊,异常富丽和堂皇。远望过去,则楼台亭榭,隐约于古树丛中,游人三五漫步其间,忽隐忽现,这种优美的景象,自身也会起一种仿佛走入图画之中的感觉。也只有在这里,才使我们羡慕起从前帝王的生活来。?


  我们越过了游廊,那里接着一所台榭之类的建筑;台榭之旁,蓄有数十大缸的异种金鱼;再几步,又有花圃,在三海里几不到一枝人工培植的花草,这里却异草奇花多不胜数。?


  再前行,是一座水池,池中养有一群白鸭,数对鸳鸯,浮沉仰泳,可以给人们一种生动的感觉。过此则为游道,道之两旁尽属大逾合抱的古柏,据说都是数百年前的明柏,比起三海中的古树来更现苍老伟大得多。凡在树荫空隙之地,都设有茶座。费夫人向她的丈夫提议,给我们找一处歇一歇脚的地方,我自然也已不得这一声,只有费小姐倒带还像满不在乎。?


  结果选定了一处十字路旁边,意思是要不太寂寞,可以望得到来来往往的游人。原来走长路的秘诀是中间停歇不得,一停歇就会发生再也没有再走的勇气了。我们今天等于走了半天长距离的路程,现在一停下脚来,顿觉浑身疲备起来,腿也酸痛了,头也昏胀了,身子也有点不由自主了。全身好像患了瘫痪病一般。这时的心想,最好是躺下来睡一觉,旁的什么事情再也钻不进我的脑壳里来了。费先生还鼓着余勇来问我这里如何那里怎样,而我却只有有口无心地随声应和他几句。?


  这一歇,因我的要求,费夫人的原谅,足足有一点多钟。平日那种评头品足的话,也不愿意再说一句,仿佛没有这一歇,我就会毙在公园里似的,其实这就是人类的贱骨相呵!?


  回出大门,自然是四辆洋车。在车上,我倒像又清醒过来似的,暗暗对中山公园的整齐的美赞叹起来。我以为北平的公园,无论是结构布置,花草树木,都比较上海的几个外国公园来得美好,即使是最不给好评的中南海公园,也较兆丰公园高强得多了。居住北平的人们,我真羡慕他们的幸福呵!?
   ?


  四、市街景?
  ?


  第三天的下午,和费夫人站在院子里闲谈。费先生和费小姐都有事出去了,家里除了费夫人,仅有一个男仆人留着,人一少满院就觉凄清起来。今天我所以没曾出去,一来是为了昨日走的太累乏;二来今天天色极不正,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就阴陧怪气欲雨不雨的梓子,风沙又来的大,怕要乘兴而去,败兴而返的,因此只好坐在家里;幸有费夫人不时来和我东扯西拉地闲谈,倒也不觉寂寞。?


  北方的物质文明,自然不及南方,但我们倘使不想专致心于声色耳目之娱,我是无论如何劝他还是居住在北方——尤其是平平——的好。固然北方也有生活竞争,也有贫富之差,但这是一般的社会病,何处不是这样,真如友人某君所说的:“举世已无净土,更从何处觅桃源?”况我们之说北平宜于居住,并非要把它当作避世的桃花源,只是在一般的比较之下,觉得它稍稍合适而已。?


  这话怎么讲呢??


  北方的生活程度,和南方比起来要低得不少。(天津自然要除外的。那是一处充满市侩气的社会,生活程度是极高的。)这不是那一阶级独占的福利,即使是最贫穷的阶级,在北方生活也较在南方生活容易得多。南方以米食为主,北方以面食为主,而且穷苦的阶级还可把玉蜀黍和高梁做食品,这比较在南方仅有一种食粮,自然多些伸缩性的。其次,住屋一点,北方也较南方来得舒服。自然多些伸缩性的。其次,住屋一点,北方也较南方来得舒服。北方的房屋,十分之九都是平房,而且结构形式也大多没有什么差异的,下面为上房,三间或五间,左右两翼为厢房,各一间或两间,全个房屋以五间七间为最普通。房屋的中间必定有一个院子,而且院子的面积总是很宽阔,有的更要超过房屋的总面积。在院子里大多种有树木花草,我们在南方要找一个有大院子的房到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在北平随处皆是,夏可乘凉,冬可赏雪,决没有上海房屋的那种窘促样儿北平住房之可取也就在这一点。唯有北方房屋中的土炕,我总觉得它是太笨相的,现在一般普通的住房,土炕已渐渐减少了,只有在贫苦阶级的住房中还非常盛行。原因贫苦阶级租不起多的房间,一有土炕,晚可作为全家卧床,白天可作憩工作之场,有的把褥垫一卷起,炕上还砌有锅炉,则又可作为厨房了,岂非经济之至么!总之,北平之宜于住家的还不仅是这几点,例如北平的游憩之地,在全国中就算最好的。只要你亲自到北平走去一走,就会觉得我这话是决非欺人之谈了。?


  我这次去北平小游,原是为拜方故都的名胜,调剂生活上的枯燥,现在一住三天以后,果然觉得这个七八百年的古城实在名不虚传,心情也为之愉畅不少。算来还只有一夜好住,过此又要回去牛马般的作工了,所以心想再不能虚掷这有限的时光才好,到街头上去走走的心因此也油然而起。?


  心里一决定,也不再去管欲雨不雨的天色,拿起帽子,就想开步。正在这个时候,费先生回来了。我将心意告诉了他,要他不必陪我,但费夫人站在地主的立场上,定非要她丈夫陪行不可,结果只好同走。?


  临时商定,去的目的地是东安市场。?


  路是并不远的,但我顾虑到费先生的疲劳,所以雇了两辆洋车代步。?


  北平的街道上有两种东西特别会引起初到的人注意,一种是生根在沿路的参天古木,看去这些树都已经有好几百年的生命,奇桠错出,老气横秋,它的叶荫可以覆盖着好几十丈的空间;一种是来往不绝的骡车,在车轮轧轧之间,驾车者继续地喊着“噢——噢”的口号,骡子随了这些口号,或停或进,或左转或右弯,无不如意,这些车上大都载着煤块或商货,乡人坐着进城的也有。故都的道路上有这古木和骡车一点缀,更其显出一种古时代的风趣来了。?


  沿路上差不多看不见的商铺,即偶然发现几家,也都是卖油盐柴米之类的日用品店,门面大多是破破碎碎,全无一点装璜,故都商业之不发达,于此可见一般。行人的步伐,老是那么慢慢腾腾,悠闲不迫的样子,像上海马路上所见的那种匆匆急的走法,在这古城里的马路上是找不出来的。?


  一进东安市场的大门,情形可有些不同了。那里有数百家的商店丛集在一处,门面也都装饰得花花绿绿,货物也陈列得整整齐齐,各式各样的商让,无不应有尽有。来来往往的顾客闲人,摩背接踵;一种买卖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市场,宛似上海的一家百货公司,场地则比百货公司还大,不过那里多是供给小市民需要的商品,买不出贵重的货品。我和费先生挤挤撞撞地绕了一个圈子,我买了一包北平特产的线香,还买了一只景泰蓝的笔和筒,那种店伙对待顾客的礼貌,十分谦和的言对,为南方场面市所未见。即故都人之待人接物,也都彬彬有礼,流露出一种诚挚豪爽的气分。这是资本主义尚未深入的社会关系的表现,我对它却特别感觉得亲切有味。?


  听说像这种市场,还有几处,不过都不及此处规模宏大。至于大规模的商市,则在前门大街一带。?


  从市场出来,已万家灯火了。?


  北平城内的名胜,自然不止我游过的几处。北平已经辽金元明清各朝之故都,几乎随处都成了古迹,我所走的只不过披沙成金的一点点罢哩。有名的如内城北训的十刹海,外城南部的陶然亭,天坛,先农坛等等,都以时间来不及,只好俟之他日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底。?


  作者简介:孔另境(-)现代作家、教授。笔名东方曦等。浙江桐乡县人。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年开始写作。年至年出版有散文小说集《斧声集》、《秋窗集》。年出版有《中国小说史料》、《当代文人尺牍钞》等。年为大地出版社主编《新文学丛刊》,为春明书店主编《今文学丛刊》,著有小说散文集《庸园集》等。解放后任山东齐鲁大学中文教授、春明出版社总编辑等职。?

.落马


  高洪波?


  从小在科尔沁草原上长大,可惜从来没骑过马。?


  从没骑马的原因很简单,一是住在县城里,没马可骑;二是从打记事起耳朵听的全是烈马拖死骑手的故事,害怕。?


  后来走南闯北,远离了故乡,在云南入伍,到京城定居,与自行车形影不离,与骏马则成为遥远的思念。?


  不过要说骑马的经历从未有过,也不准确。北京有一处叫做十渡的风景点,可以骑马照相,若干年前我骑上马背,留下过气概不凡的英雄姿态,那一次是一匹枣红马,站在十渡的河滩上,感觉不坏;还有一次是远在甘肃,在“西出阳关”的典故源头,背景是坍塌的烽火台,以及无尽的大漠戈壁滩,我骑在一匹白马上,不但照了相,还走了几十米,感觉仍然不坏。?


  再往历史的纵深处追寻我的骑马史,就是母亲的叙说了:在母亲怀着我时的某一次骑马,马惊人落,那马踏在母亲胸口上,蹄子若踏下二寸,我可能早就不会坐在这里写什么关于落马的文字了。当时我七个月,虽未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但按照人道主义及人权主义的解释,我已具有一个人的权利,故而我骑马的历史已有四十四年,落马的历史与其同步。?


  最近的一次骑马是年8月26日,落马亦在此时。地点在故乡科尔沁草原,著名的风景点大青沟。?


  我此次回故乡,专程为的是一位蒙古族*旅作家巴根的长篇小说《成吉思汗》而来,来去匆匆;来科尔沁草原之前,我在长春参加一个与农村题材的文艺创作有关的研讨会,这个会上午闭幕,中午我就驱车赶赴哲里木盟的首府通辽。巴根是该地武警支队的上校*委,以写《僧格林沁亲王》而著称,在北京曾专门组织过这部书的研讨会,及至到第二部《成吉思汗》,我们就索性出关一回。同时出关的,还有我的老领导、文艺报前主编谢永旺、老朋友雷达及蒙古族评论家特·赛音巴雅尔。?


  巴根的《成吉思汗》讨论得很成功,热烈、认真且深刻,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讨论过后有一日空暇,老谢与雷达没到过大草原,东道主拉上他们奔向扎鲁特旗,说那里有地道的草原风光让他们欣赏;我则提出一走大青沟,因为从不少人笔下读到过大青沟的奇特,说是大漠中横切出一条深达百米的沟壑,绵延几十里,直通辽宁地界,沟里溪水潺潺,林木蓊郁,风景十分奇丽。?


  于是兵分两路。?


  大青沟的确名不虚传,它事实上是地壳运动中形成的一种特殊地貌,从沟沿上向下探望,不见沟底深与浅,但闻人声传出来,我到过长白山的地下火山,与大青沟的地形十分相近。秋日的大青沟,青得异常彻底,知名或不知名的树木,密匝匝拥成绿的营垒,绿色成团地从地下涌上来,与蓝天接壤处,泅染成起伏有致的一条界线,如齐白石勾勒的苍劲有力的线条。青与绿,愈到近处愈分明。及至沿阶而下,刚走数步,清冷的气息便包围了你,青与绿的颜色具有了可感触、可呼吸的意蕴。?


  大青沟的确妙不可言。?


  我们一行五人,上有老,下有小,老者为我的父执辈、原哲盟文化处长赵长青,他写过大青沟的四季散文,我称他为“大青沟沟主”。小者为蒙古族女诗人白晶,加上少壮派乌力吉,一位武警驾驶员、英俊的蒙族小伙子,《天骄》副主编、小说家杨文环。我们深入沟底没多远,便不肯再走,坐在一处林间空地上聊天,继而野餐,赵长青叔叔聊的是自己14岁时遇到苏联红*(俗称“老毛子”)的惊险故事,我谈的则是不久前走访台湾金门的趣闻,一历史,一现实,加上滋味醇厚的“大青沟”牌白酒,落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出得大青沟,只见三五成群的蒙古马,马旁有女骑手执缰,大声且热情地邀你骑乘。趁酒兴骑上一匹栗色马,马主人、一位东北口音的农村妇女递过马鞭,说我这马可听话了,“大叔你慢慢骑——”“大叔”叫得真亲切,透着乡情野趣。乌力吉早已扬鞭,他骑术精当,一看就是好把式;白晶也骑上一匹红马,她虽为蒙古人,却也是首次骑马,那马竟不肯走,俗称“欺生”;杨文环与赵长青叔叔不肯上马,只在一旁欣赏。我骑了三圈,感觉尚好,只是身体与马的动作协调不起来,有颠簸之感。?


  栗色马突然停住,前面是白晶和她的马,我挥起马鞭,替白晶赶马;我的马竟猛然一蹿,继而一停,我失去重心,一下子从马脖子上滚落。由于右脚插入马镫过深,急切间抽不出腿,于是只好用力抱住马脖子,死活不敢松手——刹那间我只看到马的温和的长脸,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仰视过一匹马的脸!我相信此时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绝望。只要栗色马向前跑一步,我肯定抱不住它的脖颈,马蹄定然会踏过我的胸膛,此时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那马蹄子的坚硬与沉重……?


  然而栗色马一动也不动,四只蹄子稳稳地钉在草地上。我的满口酒气喷了它一脸,它亲切而温和地忍耐着,我敢肯定这是一匹有灵气的马儿,它知道每逢有这粗鲁而古怪的气味飘来时,骑手大多会出现落马的结果,它见怪不怪,浑似一位草原上的哲人智者。而且我相信如果这匹马会说话,一定会向我建议道:“您允许我学习笨骆驼的卧倒方式,让您安全着陆吗?!”?


  三天前在长春电影制片厂看电影,张瑜主演的《太阳有耳》,最后一幕就是女主角骑在一匹骏马上,把自己那位土匪兼*阀的情人活活拖死,那男主角的一只右脚插在马镫子里,至死也没有解脱。?


  我的落马,却有惊无险。全怪那一瓶“大青沟”酒。?


  平生第一次落马,落在故乡的草原上。一次晕眩而独特的跌落,恐惧混杂着惶惑甚至几分羞愧的挣扎,更难忘的,是那匹温驯而知趣的栗色马。?


  我错就错在不该举起鞭子……?

.翠满九寨沟


  周沙尘?


  九寨沟是国家已定44个重点风景名胜区之一。位于四川省北部南坪县境内。整个风景区镶嵌在松潘、南坪、平武三县接壤的群山之中,面积约6万公顷。它是以众多的高原湖泊、瀑布和植物景观、熊猫等稀有动物为主的自然景观著称的。人们对它赞不绝口:香港报刊说它是一座“童话世界”,四川的报刊说它是“神话世界”,俨然像蜀中其他山水一样,深深吸引着游人。?


  去九寨沟的旅途是很难的,道路坎坷,车行峡谷绝壁之上,偶尔遇上泥石流,有可能头颅还得换几块小飞石。这些险情没有动摇了我去观赏九寨沟绚丽和谐的自然景观的愿望。?


  五月间,我和摄影记者张岚兴冲冲地到九寨沟去。九日离京,ll日晨六时多车抵四川广元县境的昭化,出站约15分钟即换乘长途汽车,沿白水江上行,途经甘肃的文县境内,走了十三个多小时始达南坪。?


  是夜,县里的同志介绍:九寨沟是因过去沟里有九个藏族村寨而得名的。它是由“树正群海沟”、“日则沟”、“则查洼沟”三条主沟组成。海拔平均米左右。《南坪县志·翠海》一节中对九寨沟的风光有过粗略的记载:“羊峒番内,海峡长数里,水光浮翠,倒映林岚。”九寨沟的风光之美,客观的存在百倍于这样的描绘。主人这番介绍,启发了我,九寨沟的风光结构,是以水为主体的,在海拔多米的高山上,有数十里之长“水光浮翠”的风光,肯定无疑有别于其他山水的特色了。?


  是夜,我暗暗自喜,睡得又香又甜。?


  十三日,我们乘一辆面包旅游车进沟。这一趟车是前天才开班的。过去乘南松公路长途汽车只能到沟口,进沟要步行。从南坪县城到九寨沟自然保护区管理所为34.7公里,从沟口算起为13·2公里,这也就是“树正群海沟”的长度。?


  车抵沟口,游人都要下车买一张票价一角的入沟券。沟口左侧有座万仞“魔*岩”。传说,它是一面照妖镜,任何妖魔*怪过沟入境,都隐匿不了,经它一照,立刻原形毕露。游伴中有人戏言:何不易名为“九寨沟守护神”,大家一阵欢笑,无一有异议者。?


  车进沟口,车速慢了。我们的眼帘立刻映现一面又一面晶莹的明镜。这就是当地藏民称之谓“海子”的,通常都叫“高山湖泊”。关于这些湖泊的起源,有个有趣的传说,说道是有个男神仙和女神仙相好,男神仙用风云磨了一面镜子,送给女神仙梳妆打扮时使用,可惜,女神仙在接受这份心爱的礼物时,不慎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百零八块。后来,一块块碎镜全都变成了“翠海”。翠海一个接着一个从我们的车旁闪过。我仰望蓝天,片片行云慢悠悠地流荡;侧视夹岸,全是满坡滴翠的重重叠叠的群山,它们一起倒映在碧澄的“海子”里,交融呈现出乳白、深蓝、浅蓝、浓绿、嫩*……层次分明的色彩;远眺是终年都不融化的雪山;近处已听得见汩汩的水声,像初夏的风若有若无,我仿佛感到清风也好像和我们一同进了沟似的。天呵,碧蓝,水呵,绿幽,我们随着车轮的滚动,好似在登上一座彩楼,怎能不赞誉这里是最美丽、最奇特的风光呢。我们正迷醉眼下这瑰丽的风光“宝石”,同车的自然保护区管理所的干部自豪地说:“同志们,看!这个就叫盆景滩!”我立刻从座位上起来,从车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在两个海子之间横亘着两条乳*色的天然堤埂。堤埂中间呈现一个约莫米方圆的天然“陶盆”,中间耸立着一株株、一丛丛高原特有的各种树木,约多株,奇特的是盆中间的那株,比其它的高出工米多。格外挺拔,宛若鹤立鸡群。这些扎根于水底,常年经受流水冲击的树木,形成了这种特殊的植物群落,是外间少见的。碧水慢悠悠地从盆景中间穿过,漫过梯形堤埂,跌落层层瀑布,宛如飞花碎玉。我观赏过无数的瀑布,感到瀑布最堪玩味,坐下来正要细细思索,车子突然转过一个山凹,又一处瀑布映入眼帘。瀑宽约30米,确切地说,它是由十几条、几十条水练交织在一起的,富有生气,富有节奏,波澜中也不像*果树瀑布那般若狮吼雷鸣。侧耳细听,又有音乐感,很是悦耳。及近右岸,飘瀑溅珠,雪白眩目。仔细一看它的妙处,确也与众不同。流水从一片红柳中漫溢,并非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瀑布背后的陡岸上丛生着苍翠的松柏、冷杉和赤桦等,树都不高,显得平整,像一个很好的画面。造物者把这处瀑布绘在画面的右下角,两者比例适中,浑然一体,形成了这幅自然风景画。人在画外,看瀑溅,听瀑声,赏美景,是仙是凡,确只有各自去玩味的了。我是叹为观止的,不忍离去。不知司机是何用心,他加大油门,疾驶前进,把这条沟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景观,无情地抛在后面。有人埋怨,也有人解释:“他还要回车!”?


  第二天清晨,我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再回树正群海沟去。我从招待所出发,顺沟南下,直到树正瀑布才往回走,一路细细观赏,凝神注视“海”底便瞧见了各色各样的沉积物、山林美色和岸边的粉红色的养花倒映重合在一起。风平浪静时,它像一幅油画;微风吹动,层层彩影又在轻轻晃动,水上水下,静动形色交错,画面干变万化,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油然而生,你无法不沉醉在这大自然的美中。?


  据二队的藏族社员告诉我;秋天,这儿更美好。湖水更加灿烂生辉,山峦枫叶摇红染翠,野草杂树的叶儿也*了,有的深*,有的嫩*……还有山峰上造物者巧安排的图案式的松林,枫林,一块青翠,一块深红,这一切纷呈在人们的眼前的丰富色彩,真是世所罕见的奇观。?


  沿沟我看见几十位四川美术学院装*系的师生,都在聚精会神作画。他们到九寨沟已画了四个星期了,还要画一个月。我说,“九寨沟的阶梯湖泊,飞瀑流泉,青山奇峰,珍稀动物,植物景观,都被你们画全了吧!”?


  “哪能!九寨沟的风光万丽千奇,风格多姿,画不全的,画了许多,但对它的原始自然美,缺乏足够的艺术表现能力!”?


  十五日,我去游览日则沟。如果说把树正群海沟比作九寨沟的身躯,日则沟则是它高高扬起的右臂。造物者的艺术构思真是巧妙异常。这只像魔术师的手臂,握着独立的湖山秀色。它以荡人心魄的诺日朗(“诺日朗”是藏语山间流水的意思)瀑布为起点。这瀑布独具姿容,瀑宽约米,瀑高约20米,像是日则沟的一幅水流屏障,又是个瀑布群,有的缓缓细流,似垂帘;有的像数十匹白绢从悬崖上飘荡飞散;有的湍急,奔腾直泻,波澜壮阔。谁能料到在它的上面竟隐藏着秀媚的风光。我从它旁边走过,沾染一身水花,分外惬意。南转二里许,便闯入了日则沟绔丽山水的怀抱了。?


  第一个见到的是四面环山的镜湖。传说,镜湖是男女神仙幽会的地方,它无比幽静秀美,现代的多情游人为它起了个名儿,叫“爱情公园”。我站在湖岸凝神正视,它真像一面明净的镜子,倒映着山峰、树木、白云、蓝天,连游人的脚步、摄影师的镜头也毫不例外,被它吸引到水中,令人欲行又止。?


  从镜湖上行一里许,又有一奇景——珍珠滩。站在滩头,眼前真有亿万粒珍珠在缓缓滚动;涉水过滩,又像踩着柔软舒适的珍珠地毯一般;仁立良久,我仿佛的也变成了一颗珍珠,滚滚闪闪,晶晶莹莹,其乐无穷。这串串水珠源于山水自斜坡流出,撞击石滩所形成的。?


  依依告别珍珠滩,那耀人眼目的五花海扑面而现。它是一个卵圆形的海子,放眼四望,玉液琼浆,碧绿晶莹,两岸的峰峦绿树,倒映水中,宛若一道用大理石砌起的宫墙。它奇异多变,你试着在海岸变换一个位置,山色倒映和海底的色彩,全会随之变幻,好像一只万花筒,时而像几何图形,时而像一幅水墨画,说它千变万化,一点不假。传说,五花海是花鹿的一条腿,微风吹动,花鹿好似在奔跑;浪静风平,又似花鹿位立。其实,它是由于海底的沉积物不同,折光各异所形成的幻景。?


  从五花海上行,还有高瀑布、熊猫海、芳草海和滴水崖等风景点,都位于海拔0米左右,将它们比作深闺中的处女,是不算过分的。我们从心里都想一睹它们的芳颜,由于连日的跋涉劳累,17公里长的日则沟,我们仅走了三分之一,不得不止足于此了。?


  十六日,我们游览则查洼沟,它是树正群海的左臂,全长18公里。沿途虽看不到瀑布飘溅,群海生辉,但有九寨沟最壮观的海子——长海,有最精巧玲珑的海子——五彩池和最俊秀的山峰——女神山。?


  这天我们是从海拔米的长海开始往下游览的。长海,长约20公里,堪称九寨沟群海之冠。我来到海滨的一棵不凡的古柏近旁。传说这棵古柏是藏族老人的化身。眼下深沉浩淼的景观,海岸皑皑的雪峰,微风乍起,水波粼粼,海岸孤岩峭壁,做展古树奇枝。这一切美好景色,在老人的心里该不知萌发过多少豪情壮志……?


  天空滴落蒙蒙雨丝,我从则查洼沟的最高处,移步下山,真有步履仙境之感。一会儿。我来到了那赤桦、冷杉环合的“五彩池”。传说,这池子里的五颜六色的池水,原是仙女洗脸时洗下的胭脂。仙女用过的洗脸水泼到哪儿,五彩花就在哪儿开放。我依偎着路旁的赤桦,从上往下望去,碧绿、翠蓝、淡紫……闪动着绔丽的波光。它四季呈现彩花,旱季也不枯竭。?


  我一边下山,一边思索,我想起一位编辑的话;“则查洼沟的景色,给人的感觉是古林生幽远,天然化一奇”,是很贴切的。现在,我细细回味,何止则查洼沟的景色是如此呢!整个九寨沟的山水风光,纵有万丽千奇,离开它自身的原始自然美,是难以谈它的个性和风格的。“天然化一奇”!无疑就是九寨沟作为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的特点。四季都有它的天然原始风光,宁静幽深。仲春,树绿花艳;盛夏,湖山幽翠;金秋,山枫枝头欲燃,瀑布舒洒碧玉;隆冬,遍沟冰柱冰花,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之宫。风光内涵这般丰富,实在是难以一字穷述。此刻,我对以“翠满”一词为题描写九寨沟已感到迷离恍惚。古人虽说过它是“翠海”。其实也概括不了它那丰富的色彩。在沟里有位画家对我说过,他难以运用相适应的颜色,表现海子的海水,水粉画家使用莹光蓝,也难以表现平静湖面的色调,并会有损湖水的稳重、明快、清新。莹光蓝是跳跃的,妖闪的,用它势将破坏湖光山色谐和协调的天然风韵。一位早出晚归的摄影师对运用天然彩色胶片的色彩还原效果来表现海子的丰富色彩,也深感力不从心。我们的任务是要去解剖自然,恰如其分地解释自然,那些说九寨沟是“童话世界”或“神话世界”的诸公,恐怕只是借助于古人的幼稚的想像和幻想理解原始的自然现象吧。我想我们要学我国名画家倪贻德那样,对自然现象的分析,也要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我认为我们对“天然化一奇”的九寨沟风光,要倍加珍爱,不要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还有一点更重要,要进一步探幽发微,突出它的个性,标榜它自然原始的风韵。九寨沟的风景是世界少有的,我们必须百般珍惜。?


  摘自:《老人天地》年第1期?

.翠满九寨沟


  周沙尘?


  九寨沟是国家已定44个重点风景名胜区之一。位于四川省北部南坪县境内。整个风景区镶嵌在松潘、南坪、平武三县接壤的群山之中,面积约6万公顷。它是以众多的高原湖泊、瀑布和植物景观、熊猫等稀有动物为主的自然景观著称的。人们对它赞不绝口:香港报刊说它是一座“童话世界”,四川的报刊说它是“神话世界”,俨然像蜀中其他山水一样,深深吸引着游人。?


  去九寨沟的旅途是很难的,道路坎坷,车行峡谷绝壁之上,偶尔遇上泥石流,有可能头颅还得换几块小飞石。这些险情没有动摇了我去观赏九寨沟绚丽和谐的自然景观的愿望。?


  五月间,我和摄影记者张岚兴冲冲地到九寨沟去。九日离京,ll日晨六时多车抵四川广元县境的昭化,出站约15分钟即换乘长途汽车,沿白水江上行,途经甘肃的文县境内,走了十三个多小时始达南坪。?


  是夜,县里的同志介绍:九寨沟是因过去沟里有九个藏族村寨而得名的。它是由“树正群海沟”、“日则沟”、“则查洼沟”三条主沟组成。海拔平均米左右。《南坪县志·翠海》一节中对九寨沟的风光有过粗略的记载:“羊峒番内,海峡长数里,水光浮翠,倒映林岚。”九寨沟的风光之美,客观的存在百倍于这样的描绘。主人这番介绍,启发了我,九寨沟的风光结构,是以水为主体的,在海拔多米的高山上,有数十里之长“水光浮翠”的风光,肯定无疑有别于其他山水的特色了。?


  是夜,我暗暗自喜,睡得又香又甜。?


  十三日,我们乘一辆面包旅游车进沟。这一趟车是前天才开班的。过去乘南松公路长途汽车只能到沟口,进沟要步行。从南坪县城到九寨沟自然保护区管理所为34.7公里,从沟口算起为13·2公里,这也就是“树正群海沟”的长度。?


  车抵沟口,游人都要下车买一张票价一角的入沟券。沟口左侧有座万仞“魔*岩”。传说,它是一面照妖镜,任何妖魔*怪过沟入境,都隐匿不了,经它一照,立刻原形毕露。游伴中有人戏言:何不易名为“九寨沟守护神”,大家一阵欢笑,无一有异议者。?


  车进沟口,车速慢了。我们的眼帘立刻映现一面又一面晶莹的明镜。这就是当地藏民称之谓“海子”的,通常都叫“高山湖泊”。关于这些湖泊的起源,有个有趣的传说,说道是有个男神仙和女神仙相好,男神仙用风云磨了一面镜子,送给女神仙梳妆打扮时使用,可惜,女神仙在接受这份心爱的礼物时,不慎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百零八块。后来,一块块碎镜全都变成了“翠海”。翠海一个接着一个从我们的车旁闪过。我仰望蓝天,片片行云慢悠悠地流荡;侧视夹岸,全是满坡滴翠的重重叠叠的群山,它们一起倒映在碧澄的“海子”里,交融呈现出乳白、深蓝、浅蓝、浓绿、嫩*……层次分明的色彩;远眺是终年都不融化的雪山;近处已听得见汩汩的水声,像初夏的风若有若无,我仿佛感到清风也好像和我们一同进了沟似的。天呵,碧蓝,水呵,绿幽,我们随着车轮的滚动,好似在登上一座彩楼,怎能不赞誉这里是最美丽、最奇特的风光呢。我们正迷醉眼下这瑰丽的风光“宝石”,同车的自然保护区管理所的干部自豪地说:“同志们,看!这个就叫盆景滩!”我立刻从座位上起来,从车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在两个海子之间横亘着两条乳*色的天然堤埂。堤埂中间呈现一个约莫米方圆的天然“陶盆”,中间耸立着一株株、一丛丛高原特有的各种树木,约多株,奇特的是盆中间的那株,比其它的高出工米多。格外挺拔,宛若鹤立鸡群。这些扎根于水底,常年经受流水冲击的树木,形成了这种特殊的植物群落,是外间少见的。碧水慢悠悠地从盆景中间穿过,漫过梯形堤埂,跌落层层瀑布,宛如飞花碎玉。我观赏过无数的瀑布,感到瀑布最堪玩味,坐下来正要细细思索,车子突然转过一个山凹,又一处瀑布映入眼帘。瀑宽约30米,确切地说,它是由十几条、几十条水练交织在一起的,富有生气,富有节奏,波澜中也不像*果树瀑布那般若狮吼雷鸣。侧耳细听,又有音乐感,很是悦耳。及近右岸,飘瀑溅珠,雪白眩目。仔细一看它的妙处,确也与众不同。流水从一片红柳中漫溢,并非从悬崖上飞流直下。瀑布背后的陡岸上丛生着苍翠的松柏、冷杉和赤桦等,树都不高,显得平整,像一个很好的画面。造物者把这处瀑布绘在画面的右下角,两者比例适中,浑然一体,形成了这幅自然风景画。人在画外,看瀑溅,听瀑声,赏美景,是仙是凡,确只有各自去玩味的了。我是叹为观止的,不忍离去。不知司机是何用心,他加大油门,疾驶前进,把这条沟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景观,无情地抛在后面。有人埋怨,也有人解释:“他还要回车!”?


  第二天清晨,我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再回树正群海沟去。我从招待所出发,顺沟南下,直到树正瀑布才往回走,一路细细观赏,凝神注视“海”底便瞧见了各色各样的沉积物、山林美色和岸边的粉红色的养花倒映重合在一起。风平浪静时,它像一幅油画;微风吹动,层层彩影又在轻轻晃动,水上水下,静动形色交错,画面干变万化,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油然而生,你无法不沉醉在这大自然的美中。?


  据二队的藏族社员告诉我;秋天,这儿更美好。湖水更加灿烂生辉,山峦枫叶摇红染翠,野草杂树的叶儿也*了,有的深*,有的嫩*……还有山峰上造物者巧安排的图案式的松林,枫林,一块青翠,一块深红,这一切纷呈在人们的眼前的丰富色彩,真是世所罕见的奇观。?


  沿沟我看见几十位四川美术学院装*系的师生,都在聚精会神作画。他们到九寨沟已画了四个星期了,还要画一个月。我说,“九寨沟的阶梯湖泊,飞瀑流泉,青山奇峰,珍稀动物,植物景观,都被你们画全了吧!”?


  “哪能!九寨沟的风光万丽千奇,风格多姿,画不全的,画了许多,但对它的原始自然美,缺乏足够的艺术表现能力!”?


  十五日,我去游览日则沟。如果说把树正群海沟比作九寨沟的身躯,日则沟则是它高高扬起的右臂。造物者的艺术构思真是巧妙异常。这只像魔术师的手臂,握着独立的湖山秀色。它以荡人心魄的诺日朗(“诺日朗”是藏语山间流水的意思)瀑布为起点。这瀑布独具姿容,瀑宽约米,瀑高约20米,像是日则沟的一幅水流屏障,又是个瀑布群,有的缓缓细流,似垂帘;有的像数十匹白绢从悬崖上飘荡飞散;有的湍急,奔腾直泻,波澜壮阔。谁能料到在它的上面竟隐藏着秀媚的风光。我从它旁边走过,沾染一身水花,分外惬意。南转二里许,便闯入了日则沟绔丽山水的怀抱了。?


  第一个见到的是四面环山的镜湖。传说,镜湖是男女神仙幽会的地方,它无比幽静秀美,现代的多情游人为它起了个名儿,叫“爱情公园”。我站在湖岸凝神正视,它真像一面明净的镜子,倒映着山峰、树木、白云、蓝天,连游人的脚步、摄影师的镜头也毫不例外,被它吸引到水中,令人欲行又止。?


  从镜湖上行一里许,又有一奇景——珍珠滩。站在滩头,眼前真有亿万粒珍珠在缓缓滚动;涉水过滩,又像踩着柔软舒适的珍珠地毯一般;仁立良久,我仿佛的也变成了一颗珍珠,滚滚闪闪,晶晶莹莹,其乐无穷。这串串水珠源于山水自斜坡流出,撞击石滩所形成的。?


  依依告别珍珠滩,那耀人眼目的五花海扑面而现。它是一个卵圆形的海子,放眼四望,玉液琼浆,碧绿晶莹,两岸的峰峦绿树,倒映水中,宛若一道用大理石砌起的宫墙。它奇异多变,你试着在海岸变换一个位置,山色倒映和海底的色彩,全会随之变幻,好像一只万花筒,时而像几何图形,时而像一幅水墨画,说它千变万化,一点不假。传说,五花海是花鹿的一条腿,微风吹动,花鹿好似在奔跑;浪静风平,又似花鹿位立。其实,它是由于海底的沉积物不同,折光各异所形成的幻景。?


  从五花海上行,还有高瀑布、熊猫海、芳草海和滴水崖等风景点,都位于海拔0米左右,将它们比作深闺中的处女,是不算过分的。我们从心里都想一睹它们的芳颜,由于连日的跋涉劳累,17公里长的日则沟,我们仅走了三分之一,不得不止足于此了。?


  十六日,我们游览则查洼沟,它是树正群海的左臂,全长18公里。沿途虽看不到瀑布飘溅,群海生辉,但有九寨沟最壮观的海子——长海,有最精巧玲珑的海子——五彩池和最俊秀的山峰——女神山。?


  这天我们是从海拔米的长海开始往下游览的。长海,长约20公里,堪称九寨沟群海之冠。我来到海滨的一棵不凡的古柏近旁。传说这棵古柏是藏族老人的化身。眼下深沉浩淼的景观,海岸皑皑的雪峰,微风乍起,水波粼粼,海岸孤岩峭壁,做展古树奇枝。这一切美好景色,在老人的心里该不知萌发过多少豪情壮志……?


  天空滴落蒙蒙雨丝,我从则查洼沟的最高处,移步下山,真有步履仙境之感。一会儿。我来到了那赤桦、冷杉环合的“五彩池”。传说,这池子里的五颜六色的池水,原是仙女洗脸时洗下的胭脂。仙女用过的洗脸水泼到哪儿,五彩花就在哪儿开放。我依偎着路旁的赤桦,从上往下望去,碧绿、翠蓝、淡紫……闪动着绔丽的波光。它四季呈现彩花,旱季也不枯竭。?


  我一边下山,一边思索,我想起一位编辑的话;“则查洼沟的景色,给人的感觉是古林生幽远,天然化一奇”,是很贴切的。现在,我细细回味,何止则查洼沟的景色是如此呢!整个九寨沟的山水风光,纵有万丽千奇,离开它自身的原始自然美,是难以谈它的个性和风格的。“天然化一奇”!无疑就是九寨沟作为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的特点。四季都有它的天然原始风光,宁静幽深。仲春,树绿花艳;盛夏,湖山幽翠;金秋,山枫枝头欲燃,瀑布舒洒碧玉;隆冬,遍沟冰柱冰花,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之宫。风光内涵这般丰富,实在是难以一字穷述。此刻,我对以“翠满”一词为题描写九寨沟已感到迷离恍惚。古人虽说过它是“翠海”。其实也概括不了它那丰富的色彩。在沟里有位画家对我说过,他难以运用相适应的颜色,表现海子的海水,水粉画家使用莹光蓝,也难以表现平静湖面的色调,并会有损湖水的稳重、明快、清新。莹光蓝是跳跃的,妖闪的,用它势将破坏湖光山色谐和协调的天然风韵。一位早出晚归的摄影师对运用天然彩色胶片的色彩还原效果来表现海子的丰富色彩,也深感力不从心。我们的任务是要去解剖自然,恰如其分地解释自然,那些说九寨沟是“童话世界”或“神话世界”的诸公,恐怕只是借助于古人的幼稚的想像和幻想理解原始的自然现象吧。我想我们要学我国名画家倪贻德那样,对自然现象的分析,也要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我认为我们对“天然化一奇”的九寨沟风光,要倍加珍爱,不要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还有一点更重要,要进一步探幽发微,突出它的个性,标榜它自然原始的风韵。九寨沟的风景是世界少有的,我们必须百般珍惜。?


  摘自:《老人天地》年第1期?

.梦游


  佚名?


  月日,偕友某夜泛湖上。于时三月,越日望也。月色朦胧殊不甚好。小舟欹侧袅娜,如梦游。引而南趋,南屏黛色于乳白月色下扑人眉宇而立。桃杏罗置岸左,不辨孰绯孰赤孰白。着枝成雾淞,委地凝积霰。花气微婉,时翩翩飞度湖水,集衣袂皆香,淡而可醉。如是数里未穷。南湖故多荷芰,举者风盖,偃者水衣。舟出其间,左萦右拂,悉飒不宁贴,如一怯书生乍傍群妹也。行不逾里,荷塘柳港转盼失之,惟柔波汩汩,拍桨有声,了无际涯,渺然一白,与天半银云相接。左顾,依约青峰数点出月雾下,疑为大力者推而远之,凝视仅可识。凉露在衣,风来逐云,月得云罅,以娇脸下窥,圆如珍珠也;旋又隐去,风寒逼人,湖水大波。回眺严城,更漏下矣。?


  月,山阴偏门舟次忆写。?


  写这篇文章的因缘,在此略叙一下。十四年八月间得一梦,梦读文两篇,其一记雕刻的佛像二,姿态变幻,穷朽工巧;其二记游西湖,亦殊妍秀。醒来其文悉不可诵,然意想固犹时时浮涌着,就记下了较易省忆的一篇,即此是。篇中固亦有后来臆加的,如“南湖故多荷芰”一节是;然大体的意境,总与梦中的文境不远。至于要写文言,因为梦中所见本是古文,遂不得不力加摹拟。这却不是想去取媚“老虎”,千万别误会。临了我还要讲一笑话:就是这文脱稿以后,不署姓名,叫朋友们去猜。他们说大约是明人作的,至迟亦在清初。可差得太多了!这三个朋友中,有两位实是我的老师,那令我更加惶恐了。谁呢?你猜猜看。?


  还有几句附加的话,本文末一行所记,写文的地和时,亦是梦中的影子,万不可据为考据的张本。所谓“月”,乃指在月下写记,并非某月的缺文。我觉得这种记时间的方法很好玩,虽然古已有之。您不记得吗?《武家坡》中有所谓“薛平贵,在月下,修写书文”,这便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先例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廿六日在北京东城记。?

.我的空中楼阁


  李乐薇
  ?


  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


  十分清新,十分自然,我的小屋玲珑地立于山脊一个柔和的角度上。?


  世界上有很多已经很美的东西,还需要一些点缀,山也是。小屋的出现,点破了山的寂寞,好比一望无际的水面飘过一片风帆,辽阔无边的天空掠过一只飞雁,是单纯的底色上一点灵动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点生气,一点情调。?


  小屋点缀了山,什么来点缀小屋呢?那是树!?


  山上有一片纯绿色的无花树;花是美丽的,树的美丽也不逊于花。花好比人的面庞,树好比人的姿态。树的美在于姿势的清健或挺拔、苗条和婀娜,在于活力,在于精神!?


  有了这许多树,小屋就有了许多特点。树总是轻轻摇动着。树的动,显出小屋的静;树的高大,显出小屋的小巧;而小屋别致出色,乃是由于满山皆树,为小屋布置了一个美妙的绿的背景。?


  小屋后面有一棵高过屋顶的大树,细而密的枝叶伸展在小屋的上面,美而浓的树荫把小屋笼罩起来。这棵树使小屋给予人另一种印象,使小屋显得含蓄而有风度。?


  换个角度,近看改为远观,小屋却又变换位置,出现在另一些树的上面,这个角度是远远地站在山下看。首先看到的是小屋前面的树,那些树把小屋遮掩了,只在树与树之间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一角活泼翘起的屋檐,一排整齐的图案式的屋瓦。一片蓝,那是墙;一片白,那是窗。我的小屋在树与树之间若隐若现,凌空而起,姿态翩然。本质上,它是一幢房屋;形势上,却象鸟一样,蝶一样,憩于枝头,轻灵而自由!?


  小屋之小,是受了土地的限制。论“领土”,只有限的一点。在有限的土地上,房屋比土地小,花园比房屋小,花园中的路又比花园小,这条小路是我袖珍型的花园大道。和“领土”相对的是“领空”,论“领空”却又是无限的,足以举目千里,足以俯仰天地,左顾有山外青山,右盼有绿野阡陌。适于心灵散步,眼睛旅行,也就是古人说的游目骋怀。这个无限的“领空”,是我开放性的院子。?


  有形的围墙围住一些花,有紫藤、月季、喇叭花、圣诞红之类。天地相连的那一道弧线,是另一重无形的围墙,也围住一些花,那些花有朵状有片状,有红,有白,有绚烂,也有飘落。也许那是上帝玩赏的牡丹或芍药,我们叫它云或霞。空气在山上特别清新,清新的空气使我觉得呼吸的是香!?


  光线以明亮为好,小屋的光线是明亮的,因为屋虽小,窗很多。例外的只有破晓或入暮,那时山上只有一片微光,一片柔静,一片宁谧。小屋在山的怀抱中,犹如在花蕊中一般,慢慢地花蕊绽开了一些,好象群山的退了一些。山是不动的,那是光线加强了,是早晨来到了山中。当花瓣微微收拢,那就是夜晚来临了。小屋的光线既高于科学的时间性,也高于浪漫的文学性。?


  山上的环境是独立的,安静的。身在笑屋享受着人间的清福,享受着充足的睡眠,以及一天一个美梦。?


  出入的环境要道,是一条类似苏花公路的山路,一边傍山,一边面临稻浪起伏的绿海和那高高的山坡。山路和山坡不便于行车,然而便于我行走。我出外,小屋是我快乐的起点;我归来,小屋是我幸福的终站。往返于快乐与幸福之间,哪儿还有不好走的路呢?我只觉得出外时身轻如飞,山路自动地后退;归来时带几分雀跃的心情,一跳一跳就跳过了那些山坡。我替山坡起了个名字,叫幸福的阶梯,山路被我唤做空中走廊!?


  我把一切应用的东西当做艺术,我在生活中的第一件艺术品-------就是小屋。白天它是清晰的,夜晚它是朦胧的。每个夜幕深重的晚上,山下亮起灿烂的万家灯火,山上闪出疏落的灯光。山下的灯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灯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烟,淡如雾,山也虚无,树也缥缈。小屋迷于雾失楼台的情景中,它不再是清晰的小屋,而是烟雾之中、星点之下、月影之侧的空中楼阁!?


  这座空中楼阁占了地利,可以省去许多室内设计和其他的装饰。?


  虽不养鸟,每天早晨有鸟语盈耳。?


  无需挂画,门外有幅巨画——名叫自然。?

.杜鹃枝上杜鹃啼


  周瘦鹃
  


  鸟类中和我最有缘的,要算是杜鹃了。记得四十五年前,我开始写作哀情小说,有一天偶然看到一部清代词人*韵珊的《帝女花传奇》,那第一折楔子的《满江红》词末一句是“鹃啼瘦”三字,于是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瘦鹃”,从此东涂西抹,沿出至今,倒变成了正式的名号。杜鹃惯作悲啼,甚至啼出血来,从前诗人词客,称之为“天地间愁种子”,鹃而啼瘦,其悲哀可知。可是波兰有支名民歌《小杜鹃》,我虽不知道它的词儿,料想它定然是一片欢愉之声,悦耳动听。


  鸟和花虽有连带关系,然而鸟有鸟名,花有花名,几乎没一个是雷同的,惟有杜鹃却是花鸟同名,最为难得。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诗,曾有“杜鹃花落杜鹃啼”之句;往年亡友马孟容兄给我画杜鹃和杜鹃花,题诗也有“诉尽春愁春不管,杜鹃枝上杜鹃啼”之句,句虽平凡,我却觉得别有情味。


  杜鹃有好几个别名,以杜宇、子规、谢豹三个较为习见。据李时珍说:“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装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啼,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田家候之,以兴农事。惟食虫蠹,不能为巢,居他巢生子,冬月则藏蛰。”关于杜鹃的一切,这里说得很明白,看它能帮助田家兴农事,食虫蠹,分明是一头益鸟。它的啼声哀切,也许是出于至诚,含有“垂涕而道”的意思,好使田家提高积极性,不要耽误了农事。


  杜鹃有一个神话,据说是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那时荆州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名鳖灵,望帝立以为相。恰逢洪水为灾,民不聊生,鳖灵凿巫山,开三峡,给除了水患。隔了几年,望帝因他功高,就让位于他,号开明氏,自己入西山,隐居修道。死了之后,忽然化为杜鹃,到了春天,总要悲啼起来,使人听了心酸。据说,杜鹃的啼声,是在说“不如归去”。因此诗词中就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如宋代范仲淹诗云:“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康伯可①《满江红》词有云:“……镇日叮咛千百遍,只将一句频频说;道不如归去不如归,伤情切。”每逢暮春时节,我的园子里杜鹃花开,常可听得有鸟在叫着“居起、居起”,据说就是杜鹃,“居起”是苏、沪人“归去”的方言,大概四川的杜鹃到了苏州,也变此腔,懒得说普通话了。


  西方人似乎爱听杜鹃声,所以波兰有《小杜鹃》歌。西欧各国还有一种杜鹃钟,每到一点钟有一头杜鹃跳出来报时,作“克谷”之声,正与杜鹃的英国名称“Cuckoo”相同,十分有趣。我以为杜鹃声并不悲哀,为什么古人听了要心酸,要断肠,多半是一种心理作用
  


  周瘦鹃(-),现代作家,翻译家,同时致力于园艺和盆景的研究。


  本文文短意长,要言不烦;笔底含情,涉笔成趣。作者在“东拉西扯”、貌似纯知识介绍中,含蓄婉转地表达的感情。人们通常认为杜鹃啼血、杜鹃悲啼,杜鹃是“天地间愁种子”,而作者既有自己的看法,又对习惯说法给予理解。①﹙康伯可﹚南宋学者,名与之,字伯可,滑州(今河南滑县)人。


  摘自:选自《花木丛中》(金陵书画社年版)。

.春日游杭记


  林语堂?
  ?


  一?


  由梵王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座。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啖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茄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土司五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面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上豪面前,”此时被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湿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相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略。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抱乐之概。十时三十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叉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鼾然人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泠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为意。车过烷纱路,看见—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浣衣,并不是烷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浣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浣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淑塔、游艇、行人,都—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茸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四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一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溪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二?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摆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副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龙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队打人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


  西湖千树影苍苍,独有五碑陋难当。林子将*气不过,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洞,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瀑布,水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水旁观瀑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多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日“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干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自。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挹点泉水,倒人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溢,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人,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三?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他们失了优游深潭浚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他们放人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未同我谈话。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曼于女人的妙论,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这是因为夺中常有香客家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摘自: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卷第十七期?

.赏菊狮子林


  周瘦鹃 ?


  节气已过小雪,而江南一带不但毫无雪意,天气还是并不太冷,连浓霜也不曾有过,菊正开得挺好,正是举行菊展的好时刻。大型的菊展,是在狮子林举行的。凡是苏州市各园林的菊花,几乎都集中于此,大大小小数千百盆,云蒸霞蔚地蔚为大观。?


  一进狮子林大门,就瞧见前庭陈列着不少盆菊,五色缤纷,似乎盛妆迎客。沿着走廊北进,到了燕雀堂,堂前假山上、花坛里,都错错落落地点缀着菊花,堂上每一几,每一案,都陈列着大小方圆的陶盆、瓷盆,盆中都整整齐齐地种着细种、名种的菊花,真是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任是丹青妙手,怕也没法儿一一描画出来。当初陶渊明所爱赏的,大概只有*菊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种,怎能比得上我们今天的幸运,可以看到这样丰富多彩的各种名菊而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呢。?


  这一带原是园中的建筑群,誉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结构的小方厅,从后院中,走出一扇海棠式的门,就到了揖指柏轩,再向西进,便是旧时建筑物中仅存的所谓古五松园。每一座厅.一座轩.一座堂,都陈列着多种多样的名菊,而这些厅堂前后都有院落,都有假山,也一样用多种多样的名菊随意点缀着。这触处都是不可胜数的名菊,都是公园、拙*园、留园、狮子林、网师园等花工们一年劳动的结晶。?


  揖峰指柏轩的前面,有一条狭狭的小溪,溪上架着一条弓形的石桥,桥栏上齐整地排列着好多盆*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好像是两道锦绣的花边,形成了一条绚烂的花桥。站在轩前抬眼望去,可见一座座的奇峰,一株株的古柏,就可明了轩名揖峰指柏的含义。此外还有头角峥嵘的石笋和木化石,都是五六百年来身历兴废的古物,还是元代造园时就兀立在这里的。这一带的假山迂回曲折,路复山重,要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溜达,就好像误入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迷迷糊糊地找不到出路。?


  荷花厅在揖峰指柏轩之西,厅前有大天棚很为爽垲,这是供游客们啜茗休憩的所在。棚临大池塘,种着各色各种荷花,入夏悴盖红裳,足供欣赏。现在荷花没有了,却可在这里赏菊;原来花工们别出心裁,在前面连绵不断的假山上,像散兵线般散放着一盆盆*白的菊花,远远望去,倒像是秋夜散布天际的星斗一样。出厅更向西进,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水榭,上有蓝地金字匾额,大书“真趣”二字,并没款识,据说是清帝乾隆所写的。西去不多远,有一只石造的画舫,窗嵌五色玻璃,十分富丽;现在船舷、船头、船尾上,都密集地安放着各色小型的盆菊,形成了一只美丽的花船。沿着长廊再向西去,由假山上拾级而登,就是赏梅所在的暗香疏影楼。出楼向南,得一亭,叫做听涛亭,与荷池边的观瀑亭遥遥相对,原来这里是西部假山最高的所在,下有人造瀑布,开了机括,水从隐蔽着的水塔管中汤汤下泻,泻过湖石叠成的几叠水坝,活像山中真瀑,挂下一大匹白练来,气势磅礴,水声淘淘,边看边听,使人心腑一清;这是狮子林的又一特点,为其他园林所没有的。出亭,过短廊,入问梅阁,古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昨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因阁下多梅树,就借用“问梅花开未”的意思,作为阁名。阁中桌凳,都作梅花形,窗上全日冰梅纹的格子,而又挂着“绮窗春讯”四字的横额,都是和梅花互相配合的。现在当然不用问梅花开否,但也有菊花可赏,林和靖可只得反串陶渊明了。从这里一路沿廊下去,还有双得仙馆、扇子亭、立雪亭、修竹阁等建筑物,为了这一带已没有菊花,也就不用流连了。?


  摘自:《人民日报》年12月23日?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


  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丘迟?


  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住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她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这是多么诱人而且有力的劝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车时间里,在仅有的旅费中,支付了八个钟点,两百元法币,给了花溪;这也许是最最吝啬的一个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


  “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也,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欲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时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你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与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装,不浓抹。?


  我打从一条宽阔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广大的地野,绿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绕过尚武俱乐部,再登观瀑亭。近看潺潺乱窜的瀑水,远眺黑压压一堆的碧云窝,以及整齐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怀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遥遥相对,四周围护着翠柏。旗亭在它的脚下,国旗正飘扬在翠柏与红梅之上,从悠闲中扬起一股庄严来。防校亭在它的侧面,放鹤亭在它的后面,坝上桥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绿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蹁过坝上桥,沿溪走着,左转再登××堂。在这里,可以鸟瞰全个花溪,景物历历可数;连田野里耕田的农人,山崖下凿石开道的劳工,伛偻徐行的贩夫,都成为点缀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感动此,她与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个人的感觉上以为如此。徘徊了许久,尽量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去饱餐景色,几乎不想拾级而下了。既然走了下来,行地走着,走过麟山,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从历乱的丛林的隙缝中,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座跃跃欲飞的飞云阁来。可惜石滑泥湿,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来,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爱。痴立在下面,抬头疑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自己已经跃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胜利,祈求山灵勿笑。再沿着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声,一直在后边欢送着。?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几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后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烽火几乎燃烧到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睛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


  作者简介:陈伯吹现代著名儿童文学家。年生于江苏省宝山县。从年出版报告文学《学校生活记》起,开始了文学活动。曾在上海编辑过《小学生》半月刊,《小朋友丛书》、《儿童杂志》、《常识画报》等。年5月在上海发起组织上海儿童文学工作者联谊会。早期著有童话《阿丽思小姐》,小说《华家的儿子》、《一年来的中国儿童》、《狭的笼》、《寒夜犬吠》、《赣南印象记》、《乡心》、《海思》、《嘉陵江上纤夫曲》等。解放后出版了《一只想飞的猫》、《毛主席派人来了》、《从山冈上跑下来的小女孩子》、《幻想张着彩色的翅膀》、《三门峡工地上两少年》等。儿童文学研究著作有《儿童故事研究》、《漫淡儿童戏剧、电影与教育》、《儿童文学简论》、《漫谈寓言》等。曾任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书记处书记,上海文联委员等职。现任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副社长。?

.依然虹影卧南炀


  王文忠?
  ?


  江南一天的早晨,我们去访问徐霞客的故居。汽车从江阴县城出发,在通往无锡的公路上急驶,我的心也随之在历史的长河中奔驰……?


  ——徐霞客,明万历十四年(公元年)生于沈塘河畔的南炀岐村,崇祯十四年(公远年)卒于考察归来。二十二岁踏上征途,五十六岁长眠病塌。三十四年间,他与长风为伍,云雾为伴,把祖国的浩瀚旷野,作为书房,将无数的山川河流,视为教材。一部《徐霞客游记》,是他用毕生心血、智慧和勇敢写成的呵,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科学和文化遗产……?


  “嘎”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汽车在马镇停下了。我们徒步往南*岐村走去。?


  我们在白杨掩映的小路上行进着,蓦然,林尽路朗,一座古老石桥,横在粼粼绿波之上,桥椽上楷书石刻对联:?


  曾有霞仙居北坨?


  依然虹影卧南炀?


  对联虽只十四个字,却把徐霞客帮居的风光和位置,人们对徐霞客的爱戴和怀念之情,说得一清二楚。?


  登桥北望,果然不错,古老的南*岐村,葱茏绿树,拥簇着重重灰瓦;团团榴火,装点着垛垛粉墙。人们大概是取“虹影卧南”之意,把徐霞客纪念堂建在离桥不远的河畔。据说这里当年是个河埠头,徐霞客数次由此登船远去,又数次在此弃舟归来。?


  在具有民族风格的纪念堂院门前,并列着一对明代石狮,一块大理石碑刻,镶嵌门旁,刻写着一九五七年八月三十日,江苏省人民委员会确定徐霞客故居——晴山堂的石刻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


  进得院门,又是一番风光。奇花异卉,五光十色,千姿百态,发出幽香。听说是从徐霞客游历过的山水间,收集而来。也许昔日徐霞客为研究它们熬过心血,或者辛劳之余,领略过它们的芬芳。?


  穿过花径,便是高敞的石刻堂。堂内陈列着徐霞客塑像、《徐霞客游记》和有关徐霞客的其它文物。重要的是三面墙上,镶嵌着七十六块完好的晴山堂石刻。“四月晴和雨乍晴,南山当广转分明。”据传徐霞客三十五岁时,母亲生了重病,病愈后,重盖新房,在这样的位置、这样的时日落成,所以称为晴山堂。?


  晴山堂石刻在文学和书法上,颇具价值。在八十五位文人墨客的九十四篇诗文中,有不少出自明代宋濂、倪瓒、董其昌、米万钟、文征明、*道舟、高攀龙等名家之手。这些诗文不仅详昼描绘了徐霞客的家世及其活动,而且用“三奇”——奇人、奇文、奇迹概括了徐霞客的一生。?


  是的,徐霞客确是“奇人”。?


  他出身官宦人家,不应科举,不入仁途,支“无它事,无它嗜,日遑遑游行天下名山”,热衷于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他十九岁丧父,二十岁丧妻,不在家里奉养老母,哺育周岁孤子,却走向千山万水,进行地理考察;他在漫漫征途中,不乘车,不坐轿,绝少骑马,脚穿布鞋,肩背行装,但“遇有名胜之区,无不披奇扶奥,一山一水,亦必寻其源而探其脉”;在旅途中不求伴侣,不计征期,遇盗不惧,绝粮不悔,生病不悲伤,跌落深潭几乎丧命也不灰心;他以清泉解渴为快,野果充饥为乐,以露宿山野,寄身草莽,点起松枝写作,为别有风采。数十年风雨坎坷,使他“墨颧雪齿,身高六尺,形似估木”。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不能肃客,惟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对”。他是拿着从野个带回的标本,离开人世的呵!?


  他是“奇人”,他的著作也是“奇文”。?


  《徐霞客游记》,本是部极富创造性的地理考察著作,但对当时的农业、手工业、交通运输、名胜古迹的演变、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等各方面,都作了详细的记载。同时用文艺的笔法,写得引人入胜,恰似优美的散文,宛如动人诗篇,使一些颇有名望的作家,也望尘莫及。他描桂林山色,“诸峰倒插于中”,“如青莲山水”;他绘阳朔晨景,“早起,晓月光流,奇峰合棹”,是“碧莲玉笋世界”;他画柳州群山,“石峰数十,挺立成队”;他在瑰丽的*山顶端,凌空高吟:“五岳归来不看山,*山归来不看岳。”人们读之,都誉为千古绝唱。这样广博深刻、生动优美的著作,不称为“奇文”又如何评价呢?可惜的是二百余万字的游记,大都散失,保存下来的仅数十万字而已。?


  “奇人”所以写出了“奇文”,主要是他在地理地质研究上,创造了“奇迹”。?


  在浙江,他考察雁宕湖,悬崖陡壁,前进无路,他挥动手中铁棍,凿石开道,寸寸开劈,直达湖滨;在湖南,他听说茶陵山里的麻叶洞,闹神闹*,于是在三九隆科,脱去棉衣,掌着火把,钻进很小的洞内,探清奥秘;在桂林七星崖,崖洞密布,他屡次深入洞内,逐穴踏勘,终于把巨大复杂的洞穴体系,考察得清清楚楚。由于他在西南地区,深入过一百多个洞穴,所以,研究岩溶地形,取得了丰硕成果,不仅在中国是首创,而且比欧洲学者爱士倍尔同类项目的研究,早一百余年。故中国地理学史,确认徐霞客是崇尚实学、探讨自然的新学派的开拓者;世界地理学史,也不得不给篇章写出他的贡献。?


  绕过石刻堂,便是纪念堂的后院,院中安放着徐霞客的墓,墓前立着石碑,碑高八十厘米,宽仅一半,顶端横刻着“十七世”三字,是徐氏家族第十七代的意思,是间直书“高士霞客徐公之墓”,为清初刻制。?


  纪念堂的隔壁,就是霞客小学。多少年业,老师们把徐霞客的故事,编成了乡土教材;孩子们学习徐霞客,常作模拟旅行。这难道不正说明徐霞客精神在人们心里扎了根。“依然虹影卧南炀”,这七彩光华,横在半空的虹影,不正是徐霞客的傲岸形象和献身科学精神的英灵么!?


  摘自:《光明日报》年2月4日?

.云冈漫记


  谢庆荣于振华 ?


  秋日晴朗的一天,我们有机会漫游了山西大同市西郊的云冈石窟。?


  云冈石窟,是中国三大艺术宝库之一,多少年来,便以它那宏伟的规模,高超的雕刻艺术,而闻名于国内外。?


  从山西省大同市乘郊区公共汽车,西行三十二华里,便到了武周山下的云冈古窟。石窟坐北朝南,依山开凿,从远处望去,在一片被切开石山的断壁上,密布着一个个不规则的石孔,东西绵延约二华里。十里河(武周河)从窟前蜿蜒流过。石窟背山面水,气势十分壮观。?


  云冈石窟修建的年限,除昙曜五窟外,产要的洞窟,大部完成于北魏南迁洛阳之前,自公元四六零年至公元四九四年,历时四十余年。据说,在开凿石窟时,工人每天要食用一万五千斗盐和五斗辣椒,又说云冈当时有千窟十万个佛像。传说虽未可全信,却由此可想见当时规模之巨。?


  在云冈文物管理所杨萍君引导下,我们巡游了这伟大的艺术之宫。?


  进云冈佛寺大门,迎面便是五、六、七窟外檐外檐四层高的木构大楼,大楼的梁均已粉刷一新,特别是那*绿琉璃瓦的屋顶,在蓝天的映衬下,颇为壮观。走进第五窟(此窟也叫大佛洞),窟顶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洞中间是一坐佛巨像。窟的四壁雕满佛龛和各种造像,其中以南壁天窗两侧浮雕的小佛像最为精彩。洞门左侧,雕一菩提树,树下雕有二佛对坐像,二佛似正在思索着什么,神态很逼真。从艺术上讲,第五、六两窟达到了云冈造像技艺的最高峰。?


  六窟处在石佛古寺的正中,窟前室正门上,有清康熙题的“庄严法相”的横匾,相传是康熙巡游内蒙路过大同时所题的。此窟近似正方形,窟中央雕一直达窟顶的两层方塔。此塔高十五米,塔方圆面积六十二平方米。方塔的二层,每面各雕一立佛,方塔四角各雕一九层出檐民族形式的塔柱,雕刻十分精巧、细腻,可见古代劳动人民的匠心。正面塔座下一个雕一立佛,另一个雕一大象,这里,显然吸收了印度佛教艺术的一些精华。在窟的东、南、西的壁上及方塔柱的各面,雕刻有释迦牟尼自诞生到成佛的故事的“连环现”,“佛的诞生”、“父子问答”、“山中求道”等二十余幅。这些故事现的雕刻,人物的神态自然,形象十分逼真。窟的四壁还雕有菩萨、化佛、飞天及殿堂楼阁等。窟的入口,有一浮雕,画面描绘出释迦牟尼出家时,和他爱马依依异别的感情,也十分生动感人。我们深深被窟中生动多彩的现面所感染。伴随着古代艺术家们的生花妙笔,我们似漫游在神话般的世界中。?


  在第八窟,窟门东侧雕有三头八臂骑牛的湿婆天像,两侧刻有五头六臂乘金翅纽天像,姿态丰满自然,充分表现了中印艺术的融合。第九窟一各释迦洞,最惹人注目睥是窟顶上成群的飞仙。飞仙那盘翔飞舞的神姿,给人一种快乐和奔放的感觉;飞仙的长裙飘逸,裙缘微起,又给人以自然、潇洒的感觉。最吸引人的是北壁拱门上的伎乐天,众仙女有吹着排萧,有的击鼓,有的弹奏着琵琶,姿态逼真,神情潇洒。在此窟中,我们对着中国古代丰富多彩的乐器,人们漫游其中,似处在神奇的音乐世界里,耳旁仿佛回响着优美动力人的洞箫笙歌。?


  还值得重一提的是二十窟,这是昙曜和尚最初开凿的五窟之一。窟中刻的释牟尼坐像,高达十三点七米,佛像唇薄鼻高,脸部丰满,两肩宽厚,看起来,十分雄伟壮丽。由于窟顶溃塌了,佛像完全处在露天,也正因如此,反而倒越发显露出他的雄姿。这便是中外游人最注意的露天大佛。露天大佛的照片曾风行于国内外各地,一般都认为他是云冈佛群的代表。?


  此外,如第一、二窟的塔柱,第三窟北壁的三壁佛像,第十五窟数以万计的小佛像群,其中壁的几个小佛像,高仅有二厘米,第二十一窟的千体佛等,也都独具风格,各具特点,真是不胜枚举,美不胜收!来漫游云冈的人们,不但丰富了知识和艺术的感觉,也更增加了对祖国的热爱。?


  为了便利游人,早在九年前,*府就开辟了通达云冈的公共汽车专用线。现在,在白天,每隔半小时,就有一辆公共汽车从大同市内开往云冈。据统计,云冈每年要接待十余万游人。游人中有工人、农民、干部、学生,还有远道来访的先进工作者和专家。另外,仅从一九五五年到现在的统计,来自五大洲四十个国家的外国客人也有一千余位。去冈,为各国的文化交流,以及增进各国的友谊,正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在短短的十余年间,云冈变了,不但石窟本身焕发出夺目的光芒;它的周围,也变得不能相认了。在通往去冈的公路上,可以听到那雷鸣般的开山炮声;可以见到晋华宫、马良山、表磁窑、云冈等煤矿那高耸的竖井架。公路上,车水马龙,一扫过去的荒凉与静寂。路北的山梁上,新植的防护林带,已长到一米上下高了。小叶杨那青脆的嫩枝,在微风中飘摆着多彩的身姿,似向游人招手致意。?


  摘自:选自《中国新闻》年9月15日?

.在草原上


  端木蕻良 ?


  我站在草原上,看着初升的太阳,露水沾在碱草上面像粒粒珍珠挂在白珊瑚枝上。?


  内蒙古大草原呀,人们都说你辽远,是呀,太阳从东海出来,它的光线要在一个半钟头之后,才能照遍整个内蒙古大草原!但是,毛泽东的阳光却无日无夜永远普照在草原上人们的心中……这就使我不禁会想到你离北京又多么近呀!?


  我站在草原上,向着晶莹的露珠喊道:“山伯奥!”向着璀璨的朝霞喊道:“山伯奥!”向着蔓蔓的碱草喊道:“山伯奥!”我要问候草原所有的一切:“山伯奥!”“您好!”?


  在这顷间,远处一支牧笛正送来《草原之晨》的歌声,笛声追着阳光的波浪飘向远方,人们都会听出这笛声是从这里来的,因为只有草原的笛声才会这样清新明媚。?


  刚刚拍动着翅膀的百灵鸟,翅儿还带着宿露,所以它飞得不远便落下去,才又飞起来……?


  百灵鸟早晨第一声的歌唱,也正唱着:“山伯奥!”?


  草原上的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分群放牧的母牛、种马、羔羊都出圈了。打草队挥舞着长镰在割草了。猎狩队骑着骏马在深山密林里出围了。林海中传来急剧的电锯的扑扑声,拉长音的:“顺——山——倒!”的放木声,在山谷里传得特别悠远。?


  白云鄂博的劳动的欢歌在晨曦中荡漾,包钢的钢花和朝霞争彩。水库发电了,多少条干渠开闸给水了,黑水正在灌田,辽河两岸的稻香伴着荷香随着湿润的空气飘来……?


  *河古渡头前现代化的糖厂正在炼制颗粒晶莹的砂糖,牙克石乳品加工厂的离心器正像粉雾似地飞落着乳粉……?


  这时,草原上刚飞起的第一只百灵鸟正在唱着:“山伯奥!”?


  记住百灵鸟的最初的歌声吧!它对着你最先唱的,总是一声:“山伯奥!”这就是蒙语问候的意思,因为这是它的家乡话。当你再碰到百灵鸟的时候,你细细的听吧,它是从不会忘记向你致送这最亲切的问候语的。?


  数不尽的花草?


  草原上有数不尽的花,万里草原上开遍了万里的花,这么一幅漫无边际的草毡铺开去铺开去……简直没有尽头。?


  草原上的野花随着星辰转换,室女座当令的时候,粉蒸玉琢的大朵的山芍药到处开;天琴星当令的时候,野罂粟花开了;狮子座当令的时候,金针花开了。?


  呼日伦花放蕊,草原上羔肥圈满,紫苹苹化放蕊,初生的三河马小马驹像梅花鹿似的跳跃着,僧帽花放蕊的时候,那西莫特母牛每天可以给榨奶姑娘六十多磅美乳。?


  草原上有两个湖泊,一个是呼伦池,一个是贝尔湖。传说她俩原是两姊妹,呼伦是姐姐,贝尔是妹妹,她俩把草原上的雨水储藏起来,然后再舀给牧民们,为他们饮牛饮马。在苏木布勒山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松棕赉海还是一滴水的时候,这里就铺了青草,开了野花,但是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妖艳,就像草原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牲畜群一样。?


  那仿佛用绸片缀起的*色的花朵,像一个小小的金碗似的倾斜在亭亭的长茎上,这是野罂粟,花落了结成果子,果浆有一种特有的香气。那长得像翠鸟嘴儿似的,一串串的紫色的花,它是百步根,牧羊人都认识它,而且常常在背包里采集着一些百步根,因为用它煎的水,可以把生病的羊治好。那轻盈得比得上一只只小燕子的小蓝花,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叫作天仙子。老农都认得它,因为它是最好的农药。那像放大了白高粱花一样的花儿,生得启蒙地都是,这就是人们都知道的韭菜花。它那几何形的花序别有一种诱人的风致。那开得最茂密的蹿得最高的,就叫柳蒿芽儿花,它一开就是一大片,像翠蓝的云片一般覆盖在草原上面……?


  草原上到外都是草,有草就有一切,草的丰收就是牛羊的丰收。我们这里有多少英雄打草队,他们用光荣的英雄名字来命名,*继光队,邱少云队,还有更多的队,他们就是要收割更多的草。?


  俄勒特鸟开始鸣叫的时候,夏天来了。雨水渐渐多了起来,草儿几天就催起来。盘错的草根下都蓄着雨水。草儿水气重了,显得花叶都沉甸甸的,不愿抬起头来。风儿来了,也只能是在草顶上掠过,草棵则纹丝不动。空气是湿润的,嫩*色的*鹂在飞鸣,来到这里的人都说:“风光恰比江南好!”?


  是呀,任什么地方也没有这么大的草毡,任什么地方也没有这么多的花。它明媚秀丽,而又宽阔雄浑。从它心中涌出来的歌声,是色拉西的马头琴的声音,是哈扎布唱歌的声音……?


  草原的花儿永远在我的心头盛开着,不管我在天安门前参加那万人歌舞的夜晚,或者是在我独坐案前静静的工作的时候……?


  鹰?


  据说,草原上的鹰,它栖息在哪儿,它尾巴翎毛的花纹就像哪儿地上的景象。据说,草原上的鹰的羽毛的颜色按照季节随着草色变换。?


  蓝天,白云,多么邈远,鹰在飞翔。?


  平铺的草地多么宽阔,鹰在飞翔。?


  鹰在俯视着草原。当它两翼并拢,由空直下,张开它的利爪的时候,正是它看见了那*鼠出动的时候。?


  *鼠是草原上人民第一号敌人,它撒播的病使这儿成了世界知名的病疫区。?


  十年来草原上的人民用鹰一样的敏捷和准确的行动,消灭着*鼠。?


  鹰在俯视着草原。海东青的名字多么响亮!想想看,蒙族健儿,骑着枣红马,臂上架着海东青,在草原上骑猎的光景,该是何等有声有色!?


  鹰呵,据说你的心脏可以跳动一千年。鹰呵,现在你受到人民的保护,愿你任意的飞翔吧!?


  鹰呵,你不是听见蒙族青年唱的《雄鹰》的歌声了吗??


  不怕暴风和骤雨,?


  年轻人你爱生活吗??


  愿你展开翅膀飞翔吧!?


  虹?


  七色的虹从达赉湖上扯起来,它恰好在饱含着水珠的天空上划了半个圆圈。它大既有三百时长吧,因为它这头在达赉湖的北岸,那头跨上达赉湖的南岩,达赉湖南北恰好是三百里。?


  饱含水珠的天空是透明的,七彩虹在环内天空上还映照出一道七色虹来。云气有的重了,还在下移,轻的,还在上扬。天空上湖光的倒影,彩虹的反光,还在瞬息变幻不定。?


  彩虹是幸福的桥。从它上面会联想到多少光辉的故事呀……?


  草原上没有水果,但是今年葡萄挂枝了,林檎树一棵结了七百多斤。草原天天在变样。北京鸭在达赉湖边安家了,南来的雁因为天气转暖而不愿回去。?


  木兰到过的黑水头,现在稻香洋溢。昭君睡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新城。?


  这里的牧民传说虹是龙吸水。虹的一端是龙头,一端是龙尾,龙把头插到湖里在吸水呢!?


  我的眼前出现了天上双虹,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虹霓。古人把内环叫作虹,外环叫作霓,内环也叫正虹,外环也叫副虹。这里的人则说正虹是雄的,副虹是雌的,只能看,不能指的。?


  天空出现这七色的双重的环,一半在地平线上面,一半在地平线下面,现在我从湖面上面望去,在湖中的倒影里也会看到另一半的双环,这的确是一种奇观。?


  达赉湖上的彩虹是瑰丽的,瑰丽得像大草原上人们的事业一样。刚洒过雨滴的草,娇绿娇绿的,就要随着水珠流去,彩虹桥下青春的河在流着……?


  墨尔格勒河?


  我走过多少河,没有趟过这样的河;我看过多少水,没有风灾过这样的水。?


  在碧绿的草茵上面,墨尔格勒河宛转萦回地流着。它像中国古典图案的云子卷,它像锦袍上的绣花绦子,它像一线嵌银的银丝,镶嵌在碧玉的冰盘上面,它又像春天里一缕晴丝,系伴着从它身畔走过的行人。?


  有人说,墨尔格勒就是对流水的意思。因为它简直是九转回肠,百结相思,水路纠曲,辗转翻折,这段儿向东流,那段儿向西流,这段儿向南流那段儿又向北流。?


  有人说,墨尔格勒就聪明河的意思,因为这条水,含情脉脉,顾盼生辉,流动着一副令俐巧慧的眼波的原故。?


  也有人说,墨尔格勒是交结的意思,因为它曲曲弯弯,缠绵不断互相纠结的原故。?


  墨尔格勒河没有好好宽,窄窄的一幅绦带,尽是任情折转,成为全国第一条曲水。历来人们都艳称兰亭曲水,但是兰亭的曲水怎么能比得上墨尔格勒河的百转千回!?


  墨尔格勒河有二百多里长,它从不忘记打转盘旋。恋家的孔雀一步一回头,滋润着草原的河水,一步一转弯……?


  这一带草原就是蒙古族的发源地。现在这里仍然是纯牧区。这里河流多,水土肥,所以牧草丰美。墨尔格勒河就像母亲的襁褓衣带似的萦绕着草原上的儿女。?


  现在陈巴尔虎旗的二十八万只牛马,都正在饮着同一条河的流水……沿着墨尔格勒河都是牧民的夏营地,牧民们都临时在这里搭上轻便的蒙古包,在两岸丰腴的划旬上放牧。?


  清泉细水流过的地方,?


  流动着可爱的羊城群。?


  像那吐蕊的韭菜花,?


  随风马牛不相及飘散芳香。?


  在翠绿的草原上,?


  饲养着无数的羊。?


  像那“纳林花”一样,?


  一年比一年开的旺。?


  墨尔格勒河清楚地记得,在最早的年代里蒙族建儿骑着马背着箭袋在它的两岸狩猎的光景。墨尔格勒河更清楚地记得,在过去的年代里,这里曾经受过大风雪,夺去他们的牛羊和马群。墨尔格勒河更清楚地记得,牧民幻想着一位苍天赐给的英雄,阿斯尔查干海青,他征服了可怕的牛半的瘟疫。墨尔格勒河也清楚地记得,人们传说聪明的“朝代”坐着勒勒车到处传播舞蹈,用欢乐的舞蹈和慰抚的歌词来消除病痛女人的苦恼……?


  只有今天,墨尔格勒河才流出幸福的奶汁哺育着草原上的儿女,看到他们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骑上快马飞驰……?


  只有今天,墨尔格勒河的美丽才全部焕发出来。蒙族姑娘穿着绿色库缎的袍子,要是不系上一条彩绸的腰带,那怎能行呢!呼伦贝尔草原要不流过一条宛转轻盈的墨尔格勒河,那怎能称得上美丽呢!?


  也只有今天,草原上的儿女才能报答以满天星斗般的牛羊,清泉般的马奶酒和牛奶酒,还向她奉献了那欢乐的歌舞。?


  也只有今天,墨尔格勒河的名字才传遍了南北东西……?


  而且,只有今天,也唯有今天,墨尔格勒河岸边才成为改良三河马的基地。?


  看呀,粟色的三河马,游龙似的沿着墨尔格勒河奔驰着。?


  蒙族人民自古是喜爱马匹的,他们在蒙古包的进中上面,总是画着一匹奔驰的宝马,腾空飞驰,用这来代表他们对于幸福的向往。蒙族人民相信幸福的紫气一定会从东方来。果然,东方红了,太阳升起来了,紫气果然从东方来了。也只有今天,这沿着墨尔格勒河飞腾的宝马才有了现实的意义。?


  让宝马飞腾吧,在革命的大家庭里,幸福永远会像墨尔格勒河一样萦绕着大草原!?


  年9月?


  摘自:选自《远域新天》,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年版?

.记游桃花坪


  丁玲?
  ?


  天蒙蒙亮的时候,隔着玻璃窗户不见一点红霞,天色灰暗,只有随风乱摆的柳丝,我的心就沉重起来了。南方的天气,老是没一个准,一会下雨,一会天晴,要是又下起雨来,我们去桃花坪的计划可就吹了。纵使少年时代等着上哪儿去玩的兴头、热忱和担心,非常浓厚地笼罩着我。?


  我们赶快起身,忙着张罗吃早钣。机关里很多见着我们的人,也表示说道:"今天的天气很难说咧。"好象他们知道了我们要出门似的。真奇怪,谁问你们天气来着,反正,下雨我们也得去不过,我们心里也换确同天气一样,有些灰,而且阴晴不定着咧。?


  本来昨天约好了杨新泉,要他早晨七点钟来我们这里一道吃早钣,可是快八点了,我们老早把饭吃好了,还不见他来。人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以为天气不好,我们不会去,他就不来了,他一定已经各自走了,连通知我们一声也不通知,就回家去了,这些人真是!我一个人暗自在心里嘀咕,焦急地在大院子里的柳树林下徘徊。布谷鸟在远处使人不耐的叫唤着。?


  忽然从那边树林下转出来两个人,谁呢,那走在后边的矮小个儿,不正是那个桃花坪的乡去书杨新泉么?这个人个子虽小走路却麻利,他几下就走到我面前,好象懂得我的心事一样,不等我问就说起来了。"丁同志,你没有等急吧。我交待了一点事才来,路不远,来得及。"他说完后不觉地也看了看天,便又补充道:"今天不会下雨,说不定还会晴。"他说后便很自然地笑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就相信了他,把原来的担心都赶走了,我的心陡然明亮,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正象昨天一样:昨天下午我本来是很疲乏了,什么也不想干,但杨新泉一走进来,几句话就把我的很索然的情绪变得很有兴致;我立刻答应他的邀请,他要请我吃粑粑,这还是三十年前我在家读书的时候吃过的,后来在外边也吃过很多样子的年糕,但总觉得不如小时吃的粑粑好。杨新泉他要请我吃粑粑,吃我从前吃过的粑粑,那是我多么向往和等待啊!?


  我们一群人从汽车到七里桥。七里桥这地方,我小时候去过,是悄悄地和几个同学去看插秧的,听说插秧时农民都要唱秧歌,我们赶去看了,走得很累,满身大汗,采了许多野花,却没有听到唱歌。我记得离城不近,足足有七八里,可是昨天杨新泉却告诉我一出城就到。我当时想,也许他是对的,这多年来变化太大了,连我们小时住的那条街都没有有了,七里桥就在城边是很可能的。可是我们还是走了好一会,才走到堤上,这堤当然是新的,是我没见过的,但这里离城还是有七八里路。我没有再问杨新泉。他呢,一到堤上就同很多人打招呼,他仿佛成了主人似的抢着张罗雇船去了。?


  我们坐上一个小篷篷船。年老的船老板扬着头望着远处划开了桨,我们一下就到了河中心,风吹着水,起着一层层鱼鳞一样的皱纹,桨又划开了它。船在身子底下微微晃动,有一种生疏而又亲切的感觉。?


  我想着我小时候有一次也正是坐了一个这样的小篷篷船下乡去躲"反",和亲戚家的姑娘们一道,好象也正是春天。我们不懂得大人们正在如何为时局发愁,我们一到船上就都高兴了起来,望着天,望着水,望着岸边上的小茅屋,望着青青的草滩,我们说不完的话,并且唱了起来。可是带我们去的一个老太太可把我们骂够了,她不准我们站在船头上,不准我们说话,不准我们唱歌,要我们挤挤地坐在舱里。她说城里边有兵,乡下有哥弟会,说我们姑娘们简直不知道死活呢……。可是现在呢,我站在船头上,靠着篷边,我极目望着水天交界的远处,风在我耳边吹过,我就象驾着云在水上漂浮。我隔着船篷再去望老板,想找一点旧日的印象,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好象对划船很有兴致,也好象是来游玩一样,也好象是第一次坐船一样,充满着一种自其乐的神气。?


  船转过一个桥,人们正在眺望四周,小河却忽然不见了,一个大大的湖在我们面前,一会儿我们就置身在湖中了,两岸很宽,前面望不到边,这意外的情景使我们都惊喜起来,想不到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游湖。可是也使我们担忧今天的路程,那里会是杨新泉所说的只一二十里路呢。于是有人就问:"杨新泉,到你们家究竟有多远?"?


  "不远。过湖就到。"?


  "这湖有多少里?船老板?"?


  "这湖么,有四十里吧。"?


  "没有,没有,"杨新泉赶忙辩说着,"我们坐船那一回也不过走两个多钟头。"?


  "两个多钟头?你划吧,太阳当顶还到不了呢。"?


  杨新泉不理他,转过脸来笑嘻嘻的说道:"丁同志,我包了,不会晚的,你看,太阳出来了,我说今天会晴的。"?


  我心里明白了,一定是他说了一点小谎,可是他是诚恳的。这时还有人逼着问,到底桃花坪有多远。杨新泉最后只好说,不是四十里,只有三十七里,当他说有三十七里的时候,也并不解释,好象第一次说到这路程似的。只悄悄地望了一望我。?


  他是一个很年青的人,二十三岁,身体并不显得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受过折磨的。他的右手因小时放牛,挨了东家的打,到现在还有些毛病,可是他很精干,充满了自信和愉快。你可以从他现在的精明外想象到他的多变的、挫折的幼年生活,但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悲苦。他当小乞丐,八岁就放牛,挨打,从这个老板家里转到那个老板家里,当小长工,他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却没有过家,他们不当长工,就是当乞丐。昨天他是多么的率直的告诉我道:"如今我真翻身翻透了,我什么都有啦,我翻身得真快啊!我的生活在村子里算不得头等,可是中间格格,你看,我年前做粑粑都做了不少米啦。"?


  我告诉同去的几个人,他是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的。大家都对他鼓掌,便问他去北京的情形。他就详细地讲述他参观石景山钢铁厂,参观国营农场的感想。我问船老板知道这些事情不,他答道:"怎么会不知道?见毛主席那不是件容易事。杨新泉那时是民兵中队长,我们这一个专区,十来个县只选一个人去去北京参加十月一号的检阅。毛主席还站在天安门上向他们喊民兵同志万岁。几十万人游行,好不热闹……"大家都听笑了,又问,"你看见了么?"他也笑着答:"那还想不出来?我没有新眼得见,我是新耳听得的,杨新泉在我们乡做过报告,我们是一个乡的啦!"?


  当杨新泉同别人说到热闹的时候,船老板又轻轻对我说:"他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光着屁股,拖着鼻涕,常常跟着妈讨饭,替人家放牛,很能做事,也听话,受苦孩子嘛,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一解放,这孩子就参加了工作,当民兵,当农会主席,又去这里又去那里,一会儿代表,一会儿模范,真有点搞不清他了,嘿,变得可快,现在是能说能做;大家都听他,威信还不小呢。"?


  我看杨新泉时,他正在讲他怎样的参加减租退押工作,怎样搞土地改革。他的态度没有夸耀的地方,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可是气势很壮,意思很明确、简切。?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们都觉得很热,可是这个柳叶湖却越走越长。杨新泉这时什么也不说,他跨到船头,脱去上身的小棉袄,就帮助划起桨来。他划得很好,我们立刻赶过了几只船,那些船上的人也认得他们,和他们打招呼,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们。?


  还不到十二点,船就进了一人不叉港,停泊在一个坡坡边。这里倒垂着一排杨柳,柳丝上挂着绿叶,轻轻的拂在水面。我们急急的走到岸上,一眼望去全是平坦坦的一望无际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浓浓的厚厚的铺着一层*花,风吹过来一阵阵的甜香。另一些地里的紫云英也开了,淡紫色的,比油菜花显得柔和的地毯似的铺着,稍远处蜿蜒着一抹小山,在蓝天上温柔的、秀丽的画着一些可爱的线条。那上边密密的长满树林,显得翠生生的。千百条网似的田堰塍平铺了开去。在我们宽阔的胸怀里,深深地呼吸到滋润了这黑泥土的大气,深深的感到这桃花坪的丰富的收成,和和平的我们的人的生活。我们都呆了,我们又清醒过来,我们不约而同的都问起来了:?


  "你的家在哪里?"?


  "桃花坪,怎么没有看见桃花呀?"?


  "你们这里的田真好啊!"?


  杨新泉走在头里,指着远远的一面红旗飘扬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我的家。我住的是杨家祠堂的横屋,祠堂里办了小学。那红旗就是学校的。"?


  我们跟在他后边,在一些弯弯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着,泥田里有些人在打挖荸荠,我们又贪看周围的景致,又担心脚底下。温柔的风,暖融融的太阳,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途程。杨新泉又在那里说起他的互助组。他说:?


  "咱们去年全组的稻谷平均每亩都收到七百斤。我们是采用了盐水选种。今年我们打算种两季稻,每亩地怎样也能收一千斤。那样,我们整个国家要收多少呀,那数止字可没法算,那就真是为国家增产粮食啊!这对于农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复别人的问话:"要搞合作社呢,区上答应了我们,这次县上召集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来,我要不带头那还象话,别人说要说话了,说我不要紧,是说共产*呀!"?


  有人又问他的田亩,又算他的收成,又问他卖了多少粮给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们全家八口人有十七亩来田,没有旱地,我们收了八千斤谷子,还有一点别的杂粮。我还了一些账,把一千五百斤余粮卖给了合作社。"他说到这里又露出一丝笑容。他不大有发出声音的笑,却常常微微挂着一丝笑。我总觉得这年青人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的劲,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离祠堂很近时,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开朗的,穿着花洋布衫的年轻的妇女匆匆忙忙从祠堂里走出来,望了我们几眼赶快就跑进侧面的屋子去了。杨新泉也把我们朝侧屋里让,门口两个小女孩迎面跑出来,大的嚷着:"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买的笔呢?"小的带点难为情的样子自言自语的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这屋子虽是横屋,天井显得窄一点,可是房子还不错。我们一进去就到了他们的中间堂屋,在原来"天地国亲师"的纸条子上,贴了一张毛主席像,纸条子的旧印子还看得见。屋中间一张矮四方桌子,周围有几把小柳木椅子,杨新泉一个劲儿让大家坐。我们这群同去的人都不会客气,东张西望的,有人走进右手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杨新泉,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来看,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象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在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的有些粗糙的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同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人,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来拉过去,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的身份应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着知心的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也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象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的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故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常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应该的。我又回想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被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多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向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青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刚结婚的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的妈。他妻子腼腼腆腆的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桃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跑出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揸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象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了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返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我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青,她的精神是年青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力量建设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的挣扎没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远景给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现在才有家,她要从头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见,也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皱纹,和*的稀疏的头发。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什么难受,我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灵*。我喜欢这样人,我赞美她的精力,我说她是个年青的妇女,我鼓励她读书,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们又到外边去玩,又去参观学校,这个小学校有五个教室,十来个班次,有五个教员,二百多学生。这个乡也同湖南其它乡一样,一共有三个小学校。看来学龄儿童失学的情形是极少有的了。我们去时,孩子们刚下课,看见这一群群的陌生人,便一堆堆的跟在后面,一串串的围上来,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摸着我的同伴的照像机纷纷问道:?


  "你们是来跟我们打针的?""不是打针的?那你们是来帮助生产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


  杨新泉那个小妹妹也挤在我们一起来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辫子,向我们唱儿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儿歌啊!这些歌我也唱过的,多少年了,现在我又听到。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已,看见了我的童稚的时代,我也留过这样的头,扎个歪辫子,我也用过这样的声调讲话和唱儿歌,我好象我也曾这样憨气,和逗人喜欢。可是我在她身上却看见了新的命运,她不会象我小时的那样生活,她不会走我走过的路,她会很幸福的走着她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见她的金*色的未来!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我要她叫我妈妈,我们亲密地照了一个像。?


  我的同伴们又把杨新泉的一些奖状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原来他曾参加过荆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当中队指导员,当过两次劳动模范。工作开始的时候,他的劳动力是编在乙等的,我们从他的个子看来觉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却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队在他的领导下也总是最先完成任务。他讲他的领导经验时也很简单:"我相信共产*,我的一切是中国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从荆江回来他就参加了*。?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饭,没有鸡,(他们要杀的,我们怎样也不准他杀。)没有肉,(这里买不到)只有一条腊鱼;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那么的带着家乡的风味;特别是粑粑,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又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合作社的问题,已经四点钟了,他还要去乡*府开会,我们计算路程,也该回去了。他怎么样也要送我们到河边。我们便又一道走了回来,这时太阳照在那边山上,显得清楚多了,也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看见一团团的、云彩一样白色的东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杨新泉说:"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们再仔细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夹着红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以前我们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过我们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尽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种了田,只有那山和靠山边的地方还留得不少。现在你们看见桃花了吧。"?


  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钟头,却有无限的留恋,我们除了勉励这年青人还有什么话说呢?杨新泉也殷殷的叮嘱我们,希望我们再来。他说:"丁同志!别人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几十年也没回来过的家乡,我从心里欢迎你来我家里,看看我们的生活,我怕你不来,就隐瞒了路程,欺骗了你。我还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帮助我们桃花坪建设社会主义吧。"?


  我们终于走了。这青年在坡上立了一会,一转身很快就不见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虽说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会帮助他的,我一定会帮助他的。?


  太阳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显得更宽阔,慢慢月亮出来了,多么字根表的湖呵!四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渔船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船老板一个劲的划着。我轻轻的问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这湖呵,很舍不得这一天要过去,很希望他能帮助我多留一会儿,留住这多么醉人的时间!?


  船老板也轻轻的答应我:"我还要赶到城里去看戏呢,昨天我没有买到票,今天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好戏,秦香莲呢。我们很难得看戏,错过了很可惜。我们还是赶路吧,我看你们也是很累了。"?


  这样,我们就帮助他荡桨,我们很快就到了堤边。我们并不累,我们很兴奋,我们明天有很多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压过来,但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丽的山水,不只是有了媚的春光,不只是因为看见了明朗热情的人,而且因为一切都是新的呵!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许多感情。世界就是这样变了,谱得这样好!虽说我们还能找出一些旧的踪影来,可是那是多么的无力;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就在这样的新的人物之中,获得了多少的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能不把这一次的游玩记下来呢,那怕它只能记下我的感情的很小的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带着无比的怀恋和感谢的激情来写到你,并且拿写你来安慰我现在的不能平静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


  作者简介:丁玲,现代著名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曾用笔名彬芷,丛喧等。年生于湖南临澧,长于常德。年到上海进陈独秀、李达等人创办的平民子校。年在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读了一年左右便到北京。年发表处女作《梦珂》。年与沈从文、胡也频等人组织了"红黑社",出版《红黑》半月刊。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杂志。年加入中国共产*。年任左联*组书记,同年被反动派逮捕,关押在南京,由于*的帮助,于年逃离南京到达陕北,曾任中央红*警卫团*治处副主任。年任陕甘宁边区文学杂志《长城》。年至年到华北农村,参加了几次土改。年底去匈牙利参加世界民主妇女联合会代表大会,被选为该会执行委员。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宣传部文艺处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艺报》、《人民文学》主编,并主持中央文学研究所。她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夜会》、《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我在霞村的的时候》;中篇小说《水》;长篇小说《韦护》;自传体小说《母亲》;剧本《重逢》;散文集《陕北风光》;杂文、散文集《跨到新时代来》、《延安集》,游记《欧行散记》,杂文集《到群众中去落户》。她的最著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曾荣获斯大林奖金二等奖,被译成十余种外文。?


  摘自:《当代女作家作品选》(一),广东人民出版社年版?

.上梁山——鲁西南行简


  峻青?


  ××兄:?


  正当阳春三月,鹧鸪声声之际,我应邀去河北省平山温泉,参加太行笔会;南返途中,又应菏泽之邀,做了解一次鲁西南之行。上了梁山,在黑风口当了半天水浒好汉,下得山来,豪兴犹在,禁不住提起笔来,给你写此一信,为的是请你同我一起,分享一点儿梁山风光,水泊豪情。?


  啊,梁山,这有着浓厚的传奇色彩的地方,在我的童年时代,是怎样强烈地激动过我的好奇的心,撩拨过我那充满了浪漫色彩的想象啊。直到如今,只在一提起梁山泊,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浩浩碧水,茫茫芦荡。在这烟波浩渺之中,一声响箭起处,几只蚱蜢水舟,从那茂密的芦苇丛中,箭也似地飞将出来。……?


  啊,这情景,真够豪迈浪漫的了。?


  嗬,岂止是豪迈浪漫,简直是富有诗情画意呢。?


  可眼下这水泊梁山,却大非往昔可比了。往日那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水泊,如今多已淤积成平原,变成了良田万顷。眼下,正是小麦拔节的季节,一马平川的鲁西南大平原上一片嫩绿,那微风吹动着麦浪,也真酷似那绿色的水泊呢。但,蓼儿洼的遗迹,还是到处可见,除去那一片汪洋的东平湖外,这万顷平原之上,也有不少地方,展现出一片片芦苇丛生的港汊和塘湾。梁山,就座落在这辽阔无垠的平原之上。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见它那青苍苍地影子。它虽然不能算是十分高大,但却可以使人想见当年那八百里水泊环绕中一山独峙的险要形势。更何况,到得山脚下面,仰头上望那山上岩石嶙峋,陡崖耸立,确是险要雄伟。?


  爬山了,我走在那乱石纵横崎岖陡峭的上山小道上,心里不禁浮想联翩,泛起一阵阵怀古之幽情。想当年,宋江、武松、林冲、鲁知深等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他们被各自不同的悲惨遭遇,害得有国难奔,有家难投,而最后不得不被逼上梁山,举起了“替天行道”的杏*大旗。这山道虽然狭小,但它却是那百川之总汇:各路英雄好汉,当初就是象百川细流,从四面八方一起汇聚到这儿,从这条小路上,汇集到那聚义厅前的杏*旗下来的。?


  上得山来,第一个去处就是断金亭,当初火□王伦的地方。下得一个山坡,再向前走不大一会儿,只觉得突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耳边是一片呼呼的风声,身子被风刮得前仰后合。原来,梁山的险要关隘——黑风口到了。?


  真是名不虚传,这黑风口,果然不同凡响,且不说那地形的险要,光是这风,也令人难以抵挡了。难怪人称这里是“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


  我们的黑旋风李逵,就镇守在这黑风口上。?


  如今,这儿竖起了一座李逵的塑像。据说是哪一个美术学院师生的杰作。这像塑得很好,李逵豹眼圆睁,钢须怒张,手执两把板斧,迎着那呼呼的大风,高高地站在山崖之上,黑风口外,把守住了那通住山塞的要道。?


  好气魄,好威武。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慨。不信,试试看,谁能够轻易的从这位黑旋风的板斧底下,进得寨门??


  在水浒的众多英雄好汉中,李逵是我深为喜爱的人物之一。我喜爱他的憨厚忠城,没有半点儿狡诈。我喜爱他的豪爽直率,不见一丝儿虚伪。我甚至喜爱他那种卤莽劲儿;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是一顿板斧。虽然由上而演出过“砍倒杏*旗,大闹忠义堂的”闹剧,但仍不失其天真正直。?


  朋友,你不是也很喜欢李逵这个人物吗。记得,有一次,你我一起在电视屏幕上看真假李逵戏剧时,你不断地哈哈大笑,连连赞叹说:?


  “黑旋风真是卤莽得可爱,天真得可爱!”?


  这黑风口,是通往山上宋江山寨的烟喉之地,有了这位黑旋风的两把板斧,山寨也就可保无虞了。由此也可看出宋江的用人得当,他也是喜爱和相信李逵的忠诚勇猛。?


  宋江的大本营——聚义厅,就在黑风口上面的虎头峰上。这虎头峰是梁山的主峰,地势最高之处。四周全是悬崖绝壁,陡峭异常。而虎头峰的上面,却十分平坦开阔,当年宋江的聚义厅,就建筑在这片平坦的峰顶上。如今,聚义厅的痕迹已不复存在,但聚义厅前面的石头上,却还有一个碗口在的石窝,传说,这就是当年插杏*大旗,它令想起那面绣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的杏*大旗,高高地耸立在碧波万顷的水泊之上,迎风招展,召唤着四面八方的英雄好汉们的情景。?


  啊,朋友,不要笑我太迂腐了吧,别怪我把文学作品当成了史实。梁山泊,真的有过英雄聚义呢。尽管《水浒》是小说,有某些虚构的成分,但梁山泊好汉的那一番遗迹和传说,都在无可争辩地证明着这一点。岂止是一杆杏*旗和旗窝呢。瞧,还有那寨墙,这虎头山四周环绕着的一道道寨墙,它们都是用山石堆砌成的,宽处竟有六、七尺厚,最低处也有一人多高。如今虽然已是断垣残壁了,但仍可想见当年的威武之势。?


  还有马道、练武场、点将台等等遗迹,也都赫然在目。至于活的见证——梁山英雄好汉的后代们,那就更多了。?


  那银山公社的石庙村,就是阮氏三雄的故里,至今,这个座落在芦花荡里的水乡中,还有三分之一姓阮的,他们都是那浪里白条的后代。?


  而现在流行于山东、沧州一带和秘宗拳,也就是浪子燕青所传,所以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燕青拳。已故武术家佟忠义,就是燕青拳的高手。?


  梁山周围的人们,多有习武的传统,历代不乏武林高手,这不能不说是与当年梁山英雄好汉们有关吧。?


  人生易老,岁月难留,当年梁山泊的好汉们连同他们的轰轰烈烈的英雄业绩,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了。就是那八百里水泊,也经不起沧海桑田的变迁,而淤积成平原,不复再有它那往日的浩瀚之势;但是,那梁山好汉们遗留下来的那种勇于反抗黑暗的官府统治和强暴压迫的精神,以及他们那神采飞扬的英雄形象,却永远传之于千秋万代而不衰。?


  要不,为什么我们的*府把它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拔出款项对梁山进行修整呢。这儿,并非风景胜地,它既没有泰山的雄伟古朴,更没有苏杭的清新秀丽;然而,这却有着自己的独特岁月风貌,它会使得那每一个登临过梁山的人,产生一种传奇的感受,豪放的情怀。?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近几年来,到这梁山来参观、游览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一些有关的会议,比如《水浒》研究会,就是在这儿举行的。?


  如今,在梁山脚下的一幢房子里,建立了《水浒》陈列馆。那儿阵列着当年水浒好汉们的遗物——兵器和谷物等。可惜,这些遗物收集的还不多,也许是因为陈列馆还刚刚建立的缘故吧。听说,有一艘出土的战般,陈列在济南。由引可见,*府对梁山文物,是十分重视的。但是,也有不知重视的人:就在我在黑风口李逵塑像下留连之际,忽然听得对面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震耳的炮声,我循声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崖上,随着那咚咚的一排响声,冒起了一朵乳白色有烟雾。……?


  烟雾过处,一大片山崖被炸掉了。?


  我问一位陪我参观的梁山县的负责同志,这是怎么回事,那位负责同志告诉我,是有人在采石。尽管早在两年以前,*府就已命令禁止在梁山上采石了,但至今还是有人偷偷地开采。?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梁山的山麓,有不少的地方,被采石的炸得斑斑驳驳,破破乱乱,有的地方,甚至把一个小山头也炸平了。如果再不采取有效措施禁止,长此下去要不了几年,这整个梁山,就将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


  这情况,不能不令人焦虑。?


  我仰望着李逵的塑像,心情十分沉重。我不禁想到:当年,宋朝的官兵,几度进攻梁山,都没能撼动它一草一木;而今天,梁山好汉的后代们,却把它炸成了这个样子。啊!你,李逵,你还在那里高擎着两把板斧干什么?这采石的炮声,就响在你的脚下,这炸碎的乱石,就飞舞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你守得住那黑风口吗?你经得起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式炸药的轰炸吗??


  啊,朋友,这天晚上,我很久都睡不着,我为我们那可爱的梁山担扰,为那梁山上众多的遗迹,也为我们那可爱的黑旋风塑像担忧。也许,我这担忧是多余的。因我相信,我们的*府和当地人民,还是会采取有效措施,来彻底制止这种少数人的乱采乱炸的行为,来更好地保护和建设这梁山的文物古迹的。?


  这,也请你放心吧,朋友。?


  下次再谈。?


  顺颂?


  近绥!?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四日?

.驮马


  施蛰存?
  ?


  我第一次看见驮马队是在贵州,但熟悉驮马的生活则在云南。那据说是所谓"果下马"的矮小的马,成为一长行列地逶迤于山谷里,就是西南诸省在公路出现以前唯一的交通和运输工具了。当我乘坐汽车,从贵州公路上行过,第一次看见这些驮马队在一个山谷里行进的时候,我想,公路网的完成,将使这古老的运输队不久就消灭了罢。但是,在抗战三年后的今日润为液体燃料供应不足,这古老的运输工具还得建立它的最后功业,这是料想不到的。?


  西北有二万匹骆驼,西南有十万匹驮马,我们试设想,我们的抗战乃是用这样古旧的牲口运输法去抵抗人家的飞机汽车快艇,然而还能支持到今日的局面,这场面能说不是伟大的吗?因此,当我们看见一队驮马,负着它们的重荷,在一个峻坡上翻过山岭去的时候,不能不沉默地有所感动了。?


  一队驮马,通常是八匹十匹或十二匹,虽然有多到十六或二十匹的,但那是很少的。每一队的第一匹马,是一个领袖。它是比较高大的一匹。它额上有一个特别的装饰,常常是一面反射阳光的小圆镜子和一丛红绿色的流苏。它的项颈下挂着一串大马铃。当它昂然地在前面带路的时候,铃声咚咙咚咙地响着,头上的流苏跟着它底头部一起一落地耸动着,后边的马便跟着它行进。或是看着它头顶上的标帜,或是听着它的铃声。因为后面的马队中,常常混杂着聋的或盲的。倘若马数多了,则走在太后面的马就不容易望到它们的领袖,你知道,驮马的行进,差不多永远是排列着单行的。?


  每一匹马背上安一个木架子,那就叫做驮鞍。在驮鞍的左右两边便用牛皮绳绑缚了要它负荷的东西。这有两个作用。第一是不使那些形状不同的重载直接擦在马脊梁及肋骨上,因为那些重载常常有尖锐的角或粗糙的边缘,容易损伤了马的皮毛。第二是每逢行到一站,歇夜的时候,只要把那木架子连同那些负载物从马背上卸下来就行。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再把它搁上马背,可以省却许多解除和重又束缚的麻烦。?


  管理马队的人叫做马哥头,他常常管理着四五个小队的驮马。这所谓管理,实在不很费事。他老是抽着一根烟杆,在马队旁边。或前或后地行走。他们用简单的,一两个字--或者还不如说是一两个声音--的吆喝指挥着那匹领队的马。与其说他一的责任是管理马队、还不如说是管理着那些领队的马。马哥头也有女的。倘若是女的,则当这一长列辛苦的驮马行过一个美一丽的高原的时候,应合着那些马铃声,她的忧郁的山歌,虽然你不会懂得他们的意义--因为那些马哥头常常是夷人--会使你觉得何等感动啊!?


  在荒野的山林里终日前进的驮马队,决不是单独赶路的。它们常常可能集合到一二百匹马,七八个或十几个马哥头,结伴同行。在交通方便的大路上,它们每天走六十里,总可以获得一个歇站。那作为马队的歇站的地方,总有人经营着马店。每到日落时分,马店里的伙计便到城外或寨门外的大路口去迎候赶站的马队,这是西南一带山城里的每天的最后一阵喧哗。?


  马店常常是一所两层的大屋于,三开间的或五开间的。底下是马厩,楼上是马哥头的宿处。但是那所谓楼是非常低矮的。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实在只是一个阁楼罢了。马店里的伙计们帮同那些马哥头抬下了马背上的驮鞍,洗刷了马,喂过马料,他们的职务就完了。马哥头也正如一切的西南夷人一样,一虽然赶了一天路,很少有人需要洗脸洗脚甚至沐浴的。他们的晚饭也不由马店里供给,他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布袋,袋里装着包谷粉,歇了店,侍候好了马匹,他们便自己去拿一副碗筷,斟上一点开水,把那些包谷粉吃了。这就是他们的晚餐。至于那些高兴到小饭店里去吃一杯升酒,叫一个炒菜下饭的,便是非常殷实的阔老了。在抗战以前,这情形是没有的,但在这一两年来,这样豪阔的马哥头已经不是稀有的了。?


  行走于迤西一带原始山林中的马队,常常有必须赶四五百里路才能到达一个小村子的情况。于是,他们不得不在森林里露宿了。用他们的名词说起来,这叫做"开夜"。要开夜的马队,规模比较的大,而且要随带着炊具。差不多在日落的时候,他们就得在森林中寻找一块平坦的草地。在那里卸下了驮鞍,把马拴在树上,打成一围。于是马哥头们安锅煮饭烧水。天色黑了,山里常常有虎豹或象群,所以他们必须捡拾许多枯枝,烧起火来,做成一个火圈,使野兽不敢进前。然而即使如此警戒,有时还会有猛兽在半夜里忽然袭来,咬死几匹马,等那些马哥头听见马的惊嘶声而醒起开枪的时候,它早已不知去向了。所以,有的马队还得带一只猴子,在临要睡觉的时候,把猴子拴缚在一株高树上。猴子最为敏感,到半夜里,倘若它看见或闻到远处有猛兽在行近来,它便会尖锐地啼起来,同时那些马也会得跟着惊嘶,于是睡熟的人也都醒了。?


  在云南的西北,贩茶叶的古宗人的驮马队是最为雄壮的。在寒冷的天气,在积雪的山峰中间的平原L,高大的古宗人腰里捎着刀和小铜佛,骑着他们的披着美丽的古宗氍鞍的马,尤其是当他们开夜的时候,张起来的那个帐幕,使人会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活发生许多幻想。?


  二万匹运盐运米运茶叶的驮马,现在都在西南三省的崎岖的山路上,辛苦地走上一个坡,翻下一个坡,又走上一个坡,在那无穷尽的山坡上,运输着比盐米茶更重要的国防材物,我们看着那些矮小而矫健的马身上的热汗,和它们口中喷出来的白沫,心里会感到怎样沉重啊!?


  一九三九年六月?


  摘自:《待旦录》,上海怀正文化社一九四七年五月初版?

.煤烟


  叶灵凤
  


  在北方,客人来了的时候,主人在请坐倒茶之先,还有一种不可少的款待,便是倒水请客人洗脸。据说这是因为北方风多,灰沙厚,路*又不良,一出门便是满身满脸的灰沙,连耳朵和鼻孔里都是,所以进了门非洗脸不可,但是江南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除了天热满头大汗时要请你洗脸以外,这种规矩是很少有的。


  可是,在现在的江南,尤其在上海,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


  这种煤烟的作祟,大约住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尝过。


  记得好像是一篇童话上曾说过,一个人带了一个孩子乘气球去作环球旅行,有一天飞到德国的柏林,柏林是工业先进国德国工业的中心,这孩子是知道的,但是飞到柏林的近郊,从上面发现一派广大的森林。这孩子好惊异,便问领带他的人,柏林工业这样发达,何以近郊还有这样未开辟过的森林,那人知道他看错了,便告诉他这一大块并不是森林。正是工厂的烟囱。煤烟蓬勃,从气球上面望下来正好像一座郁郁苍苍的森林。


  这真是近代新有的奇观。可是住在这下面的人所享受着的煤烟滋味也可想而知了。


  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是你到马路上去踱一趟,回来用手巾拭拭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坐在家里,任是你勤于拂拭,装上纱窗,门禁森严,你只要隔了一定的时刻用手指在桌上试一试,你就知道这新生的怪物始终在那里活动。


  基督教的教士说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虽然不见形。但是却充满在天地间。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他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报告人类的寿命是渐渐地比以前短促了,尤其是住在大都会的人为甚。这里面的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最近有人在美国的一个杂志上发表一篇游记,报告他在加拿大滨海的一个小乡村里旅行了一次,他说这个乡村里旁的特点没有,惟一的特点便是你站在高处瞩目四望,东西南北看不见一只工厂的烟囱。


  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


  虽然中国没有工厂烟囱的地方还很多,但是立在上海的屋顶上要想没有烟囱这断你的视线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住在上海近郊劳碌着的我们,因了事又不能荷锄归隐,每天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


  八月二十九日


  作者简介:叶灵凤(-),江苏南京人。长期任杂志租报纸副刊编辑。40年代定居香港。著有《女蜗氏遗孽》、《白叶杂记》、《晚晴杂记》等。


  摘自:《灵凤小品集》,上海现代书局年初版

.伊犁河谷


  刘白羽?
  ?


  从南疆喀会到北疆伊犁,就象从炎炎流火之中来到飒爽清风之下。天山密密层层,不知自动么在这里却留下一条富饶美丽的伊犁河谷。当含着甜蜜芳香的微风拂面而过时,你会感到这收获的季节是何等愉快、何等欢畅。?


  伊宁市是个整洁幽美的花园。街头到处是碧绿浓荫的树,蓄谋香鲜艳的花,特别每条路边都有潺潺的溪流在吟唱。南疆妇女穿着长大的丝袍,伊犁妇女则是西装革履,形成南北两疆各自特色。年青的妇女象是爱美,也象是骄傲,头上都扎着红的、绿的、*的各色细纱巾,特别那种乡金丝的最为人艳羡,这就更增加了花园城市的风貌。阳光虽不象南疆那样炎热,但伊犁河谷的土壤还是黑油油的。在这儿,我吃到一种黑紫色葡萄,大如龙眼,真是人间珍品。如果说伊宁市是个花园,整个伊犁河谷则是个大果园。每家屋前都有一架葡萄,碧绿脓荫,果实累累。我从霍尔果斯边防站归来访问过有一架葡萄,碧绿浓荫,果实累累。?


  我从霍尔果斯边防归来访问过十月公社、从喀会河水电站归来访问了五一公社。好客的主人木特力甫,在葡萄架下,铺了地毯,正中折垫了一床床锦缎棉被,我按照维族风习坐在被垫上。大家围坐之后,主人剪上一串一串葡萄让我们品尝。汩汩畅流的伊犁河水经过灌渠流入户人家,这可爱的潺潺小溪带的阵阵清凉。宽敞的院落里长满一丛丛艳丽的鲜花,后面有园,为住户自留地。?


  买买提把我们让到他家,盘膝围坐在地炕上,满桌绿的葡萄,红的西瓜,嚼着香甜的馕,喝着浓酽的奶茶。在五一公社我们拜访了三个社员家庭,都是那样整洁干净,室内宽敞明亮,白泥铺的地面擦拭得象明镜一般发亮白泥铺的地面擦拭得象明镜一般发亮,墙上挂着色泽艳、图案精美的壁毯,桌上摆满各种漂亮的装饰。?


  当然,我不能告诉读者,*所有的农民都这样富裕,如果那样我就掩盖了生活中还存在的缺陷。象我在喀什访问过的依布拉音白合提老人就还中还存在的缺陷。象我在访问过的依布拉音白合提老人就还在困苦之中,老人断一腿,拄着双拐坚持劳动,他家除了墙上挂在困苦之中,老人断一腿,拄着双拐坚持劳动,他家除了墙上挂着一张奖状,几乎什么也没有。老夫妇拉着我的手说:“在旧社会象我这样残废人,还那里有活路,现在从北京来的同志还到家来看望我们……”两位老人激动的流下热泪。?


  请问:为什么叶尔羌河奶汁,喂不肥这里的劳动者?原来这就是经济濒于破产边缘的缩影,当然这也说明我们还远没建设好社会主义社会经济。美丽的东西是美丽的,我们可不能拿它遮着我们双眼;我们的道路是宏伟的,但我们的目标还需我们艰苦奋斗,才能实现。伊犁河谷水电站已使电灯光照亮一些农家房舍。我看见一个年青姑娘关一间小屋里操纵着配电盘。正在田地里秋翻地的拖拉机的吼叫,给这宁静的村庄增添了繁忙气氛。这里的农民是在农业现代化前列的人。从天山上来的雪水快快奔流吧!天山的伊犁河,昆仑山的叶尔羌河,你们汹涌澎湃向前飞赶吧!?


  现在我要记述一下一九七八年的十月一是,这是我一生中有着特殊意义的一个十月一日。这个节日,我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最西边疆一个哨卡上,和我们保卫边防的英雄们度过的。意想不到的是伊宁市,在这国庆之夜,竟向我展示了那样色彩艳丽的场景。天黑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阵冰雹骤落的咚咚——咚咚的手鼓声,赶到街上一看,整个城市披上了华丽明珠,整个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街上人如潮涌。在广场一座楼顶上有人敲响手鼓,咚咚、嗒嗒——咚咚、嗒嗒,忽急忽缓,或密或疏,于是广场上、街道上,人们翩翩起舞了。黑黑的发辫在飞旋、鲜艳的衣裙在飘舞,少女的明眸,小伙的笑脸,有一个白须老人也耸着双肩,展开两手,一下跳进人群旋转起来,你尽情的欢笑吧!你尽情的歌唱吧,你,美丽的伊犁河!?


  一个*昏,我们漫步到伊犁河,河床广阔,河流湍急,河的两岸有草原,有树林。两面天山高峙,形成长三百公里的伊犁河谷,山上遮满密密的森林,天山的雪水分流为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喀什河三条河,在野马渡汇合成浩浩荡荡的伊犁河。采伐的林木就顺着河水漂流到伊宁。两岸原木堆积如山。这时夕阳闪烁,雾霭迷蒙,我们走上大桥扶着栏栅,极目了望。人们告诉我,那一群幕色苍茫的高峰是乌孙山,是古乌孙国所在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据说就是描写这里的诗句。但人们告我那里非常美丽,春天草原上开满花朵,简直是个花城。一阵清风徐徐吹拂着我们,我感到伊犁河谷之秋是如何舒爽啊!让这清风永远永远的飘扬吧,让天山的冰雪永远不停的消溶吧,让伊犁河水无休止的奔流吧。这碧绿苍苍的伊犁河水呀,到了阳春时节你也会飘浮着乌孙山的花瓣、荡漾着乌孙山的芳香吧!?……当我凝思时,我心中又响起咚咚嗒嗒的手鼓声,这响亮清脆的鼓点,象催着这春日早早到来.……?


  作者简介:刘白羽,现代著名作家。生于年,北京人。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年到延安,参加延安工作团,遍历华北各游击根据地。年到重庆,参予《新华日报》副刊的编辑工作。年被派往东北解放区。解放战争期间,任新华社随*记者,跟随第四野战*转战东北、平津、江南等地的战场上。 战争期间,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现任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人民解放*总*治部文化部部长,并被选为第五届人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草原上》、《五台山下》、《龙烟村纪事》、《幸福》、《早晨六点钟》、《战斗的幸福》、《青春的闪光》、《踏着晨光前进的人们》、《一幅灿烂的生活画面》;中篇小说《火光在前》;文学文学集《游击中间》、《为祖国而战》;通讯报告集《朝鲜在战火中前进》、《对和平宣誓》;散文集《樱花》、《金黛莱》、《珍珠》、《火炬与太阳》、《早晨的太阳》、《万炮震金门》、《晨光集》、《红玛瑙集》等;评论集《文学杂记》。年,他参加编撰的反映解放战争的影片《中国人民的胜利》,曾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他的游记《长江三日》,也是传涌人口的篇。?

.论雷峰塔的倒掉

鲁迅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满金山”。我的祖母讲起来还要有趣得多,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义妖传》里的,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所以也不知道“许仙”“法海”究竟是否这样写。总而言之,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保俶塔”,是钱王的儿子造的。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对于玉皇大帝所做的事,腹诽的非常多,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因为“水满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他实在办得很不错的。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或者不在《义妖传》中,却是民间的传说罢。?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

活该。?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作者:赵光昭??)年9月,座落在杭州西湖边上的雷峰塔倒塌了,当时还在北京工作的鲁迅,听到这个消息,联系到当时的社会现实,有感而发,写成了这篇著名的杂文。作者以“听说”一条社会新闻写起,以雷峰塔的倒掉引出群众喜闻乐道的白蛇传的故事和“蟹和尚”的传说,借着传说中的“镇压之塔”必倒,来说明古今一切镇压人民的反动统治也必倒的真理,从而触及现实、讽喻时事,表达了反封建的主题。?

作者围绕“雷峰塔的倒掉”这一议论中心,从三个方面逐层展开论述:第一,从“我”对雷峰塔的态度论。作者先从对雷峰塔的外形议论写起,再叙述白蛇娘娘的故事,点出塔的实质,文章从实入手,由实写到虚,由外形到实质,然后直接表明态度,笔脉层次感极强。这层的结论是:塔不倒,我心不快——塔,该倒!第二,从人民对塔倒的态度论。上一层作者仅是表明自己对塔的看法,这一层是将论证推进一步,以人民为塔倒而“欣喜”立论。作者在摆事实、讲道理的说理过程中,得出的结论是:塔倒,人心大快——雷峰塔,倒得好!第三,从民间传说中法海的可耻下场论。前两层是正面论述,这层却从反面阐明,法海镇压无辜,作恶多端,惹得天怒人怨,它遭拿办是罪有应得,从而论述作为镇压象征的雷峰塔,也早该倒掉了,这在说理上,又深入了一层。第四,在前面三论的基础上,作者用幽默的语言,辛辣的笔调,通过“当初”与“现在”两相对照,深刻揭示了一条历史规律:象征镇压的雷峰塔终于倒掉了,一切镇压人民的反动统治势力,终究是要垮台的,从而突出了全文的中心。?

如果说在结构全文上,作者已布局精当,那么在结尾的处理上,就更见作者的匠心了。本文以“活该”两字独立成段,结束全文,言简意赅,意味无穷。一是顺着上文而来,当初造镇压之塔时,法海是何等残忍、威风,现在塔已倒掉,白蛇娘娘已解放,造塔的和尚却只能躲进蟹壳里,害人者终究害了自己,真是“活该”!文字顺理而出,作者对法海咎由自取的嘲笑之情跃然纸上。二是和前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相呼应,充分体现了广大人民对封建卫道者终于逃不出历史惩罚的极度欣喜之情;对法海的那样结局,“田夫野老,蚕妇村氓”,谁个不从心里喊出“活该”!三是从全文的结构看,作者步步议来,指出雷峰塔的倒掉,不仅“该”,而且是“活该”,用加重语气感情色彩的办法,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对全文作了一个辛辣有力的总结。?

为了阐明观点,鲁迅先生在这篇杂文中,多处运用对比的方法来叙事、议论,让读者在对比中明白是非曲直,形成喜恶爱憎。其一、用雷峰塔的真景和虚名对比,得出“名不符实”的结论,因此作者认为塔倒掉并不可惜;其二、用白娘娘形象和法海形象对比,得出雷峰塔是“镇压的塔”的结论,表达了作者希望塔倒掉的心情;其三、用和尚的本分(念经)和法海的行径对比,得出法海“是怀着嫉妒”的结论,因此作者认为玉帝拿办法海,“实在办得很不错的”。其四、用白娘娘的结局和法海的下场对比,得出“塔是终究要倒的”结论,因此作者认为,塔的倒掉,法海的受罚,真是“活该”。这样对比叙事议论,就能让读者在比较中明辨是非,形成爱憎,自然而然地接受作者所要阐明的观点。?

在行文中,作者注意用色彩鲜明的语言,来表达浓烈的爱憎感情。文章开头,作者就用一个贬义重叠形容词“破破烂烂”和一个否定句,“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透露出自己对象征“镇压”的雷峰塔的厌恶之情。第四段写雷峰塔倒了,一个副词“居然”,一个问句“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用得极为精确,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作者在叙述白蛇娘娘的故事时,无处不是同情、支持,文中运用“报恩”、“寻夫”、“为白娘娘抱不平”等词语,表达了作者对她的深切同情。在写法海时,文中多用贬语,或讽刺,或嘲弄,或斥责。作者谴责他是“横来招是搬非”,“荼*生灵”,戳穿他是“怀着嫉妒”,嘲讽他下场可悲,“逃来逃去”,只得“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出来,只有“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作者还用幽默的笔法,选用“揭开”、“切下”、取出”、“翻转”等一系列动词,描述民间煮蟹→剥蟹→吃蟹→捉“蟹和尚”的经过,对法海冷嘲热讽,真可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作者在字里行间,处处都表露出对这位封建卫道者的极端憎恨、鄙视的感情。?

知识来源:张效民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第-页.

.昆明雨


  高洪波? ?


  云南省电力局的工会主席汪兄,是个文学与摄影爱好者,由于曾聆听过中国作协副主席冯牧先生一次文学讲座,故而在冯牧先生逝世后,动了写一本关于冯牧与云南的著作的念头。汪见是说干就于的性格,年7月间,他在昆明海埂召集了一次小型座谈会,题目叫“冯牧文学之路研讨会”,我很荣幸被邀请参加。?


  住在海埂的电力局疗养院,不便进城,每日里开会发言,自己说也听别人说,听苏策、公浦、张昆华讲述与我的老领导冯牧先生一生的交往,许多故事新鲜又感人,我感到在不同角度的讲叙中,冯牧先生又回到我们中间,用他那一贯清晰、爽脆的话语,把我们引向属于他的那一种愉快、灵慧的氛围。?


  第三天下午,接到老友范兄的电话,约我傍晚赶赴一家饭馆吃饭,说晓雪、张长、李霁宇几位作家都在邀请之列,还有《羊城晚报》的一位编辑朋友。?


  便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车子沿海埂新修的柏油路急驶,愈进人昆明,速度愈慢,敢情堵车(昆明称“塞车”)已成为昆明交通的一大难题。堵车倒没什么,汽车正行进间,车窗外响起噼噼啪啪的雨点声,雨下得又急又猛,很快拉起一道雨幕,四下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汽车顿时如一叶浪中扁舟,缓缓前行,寻找市中心的那一处饭馆,竟变成很困难的一件事!?


  昆明雨,在我印象中从来都是这么急性子,说来就来,风风火火,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昆明公出,以工农兵业余作者的身份参加《云南文艺》(现《边疆文学》的前身)的改稿会,有一天从云南大学会朋友出来,没来由地赶上一场昆明豪雨,我骑一辆自行车从云南大学的制高点俯冲而下,一直冲向位于国防剧院的一位战友家,雨点很凶猛地抽打我的脸,眼睛几乎睁不开;*衣湿成游泳衣,凭着*帽的那一点点帽檐的遮挡,使我不至于把车子骑到马路中间。我揿动车铃,铃声闷闷的,已被昆明雨浸得没有一点声响。无雷,但有风,风雨交加之际,昆明的银桦树簌簌地抖动身躯,它们仿佛也承受不住过于欢天喜地风气十足的倾盆大雨。?


  雨下到惬意时,马路上空无一人,只剩我一个骑车前行,躲雨的人们缩进屋檐或庭廊下,耐心地等待雨过天晴,他们经验十足,知道这种过山雨的脾气,十几二十分钟的闹腾,犯不上和它较劲。?


  雨过天晴的结局,真的立马应验,我进屋时雨就停了,默契得很,好像老天爷成心为我洗浴身心。看一眼灿烂得有些不成体统的阳光,我真为昆明雨的恶作剧而哭笑不得。?


  得,想不到二十几年后又让我赶上了。?


  雨大得使人无法走出汽车,但约定的时间已到,老友范兄指定的饭馆也亮出了幌子,不下车就太对不住朋友了。一咬牙让司机回去,我冲出车外,几步跨入那饭馆,心想老朋友准保都在笑吟吟地坐定——孰料此家饭馆是分店,正宗老店尚在前方百米处。?


  昆明雨再次捉弄了我,百米路程虽然不远,可你须忍耐瓢泼乃至倾盆大雨的侍候.况且今非昔比,再无当年的豪情旧日的慷慨,我把青春*明天,如今已输不起这昆明雨的挑战了。?


  正踌躇间,服务员递过一把雨伞。撑着这伞,趟着没脚面的雨水,听雨点叮叮咚咚击打出的得胜今,我走向了朋友们的难得一次的聚会。?


  昆明雨,高原最捉狭的客人。?

.雪


  鲁彦?
  ?


  美丽的雪花飞舞起来了。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现在更迟一点,也曾见过雪。但那是远处山顶的积雪,可不是飞舞着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地随着雨点洒下来颗,没有落到地面的时候。它的颜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点,并不会飞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没有痕迹,也未尝跳跃,也未尝发出悉卒的声音,像江浙一带下雪子时的模样。这样的雪,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诚然能感到特别的意味,谈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却总觉得索然。"福建下过雪",我可没有这样想过。我喜欢眼前飞舞着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样的美丽。它好像比空气还轻,并不从半空里落下来,而是被空气从地面卷起来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有时又似乎听见了情人的切切的密语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到我们面上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礼札地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现在,美丽的雪花飞舞了。我喜欢,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我的喜欢有如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样,我回想着过去下雪时候的生活,现在的喜悦就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记得某年在北京的一个朋友的寓所里,围着火炉,煮着全中国最好的白菜和面,喝着酒,剥着花生,谈笑得几乎忘记了身在异乡;吃得满面通红,两个人一路唱着,一路踏着吱吱地叫着的雪,踉跄地从东长安街的起头踱到西长安街的尽头,又忘记了正是异乡最寒冷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们都像是工厂里的机器,忙碌得一刻没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们又叫我一个人看守着永不会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这是多么孤单,寂寞,乏味的生活。?


  "没有意思!"我听见过去的我对今天的我这样说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时候,对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但是,另一个我出现了。他是足以对着过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骄傲的眼光来的我。这个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时候,曾经有过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盖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我和我的爱人在一片荒野中走着。我们辨别不出路径来,也并没有终止的目的。我们只让我们的脚欢喜怎样就怎样。我们的脚常常欢喜踏在最深的沟里。我们未尝感到这是旷野,这是下雪的时节。我们仿佛是在花园里,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软的。我们未尝觉得一点寒冷,因为我们的心是热的。?


  "没有意思!"我听见在南京的我对在北京的我这样说了。正像在北京的我对着今天的我所说的一样,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对着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然而,我还有一个更可骄傲的我在呢。这个我,是有过更快乐的生活的,在故乡:冬天的早晨,当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感觉到特别的寒冷,隔着蚊帐望见天窗特别的阴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面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这是我躺在被窝里反复地唱着的欢迎雪的歌。别的早晨,照例是母亲和姊姊先起床,等她们煮熟了饭,拿了火炉来,代我烘暖了衣裤鞋袜,才肯钻出被窝,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火炉,雪就是我的火炉。我把它捻成了团,捧着,丢着。我把它堆成了"个和尚,在它的口里,插上一支香烟。我把它当做糖,放在口里。地上的厚的积雪,是我的地毡,我在它上面打着滚,翻着筋斗。它在我的底下发出嗤嗤的笑声,我在它上面哈哈地回答着。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样的柔和,和它一样的洁白。我同它到处跳跃,我同它到处飞跑着。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个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亲似的在我身上盖下柔软的美丽的被窝。我愿意随着它在空中飞舞。我愿意随着它落在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轻。我有勇气。我有最宝贵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忧虑,不知道苦恼和悲哀……?


  "没有意思!你这老年人!"我听见幼年的我对着过去的那些我这样说了。正如过去的那些我骄傲地对别个所说的一样。?


  不错,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过去的和现在的喜悦是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样,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对着这时穿着一袭破单衣,站在屋角里发抖的或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穷人,则我的幼年时候快乐的雪天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呢?这个他对着这个我,不也在说着"没有意思!"的话吗??


  而这个死有完肤的他,对着这时正在零度以下的长城下,捧着冻结了的机关枪,即将被炮弹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则其意义又将怎样呢?"没有意思!"这句话,该是谁说呢??


  天呵,我不能再想了。人间的欢乐无平衡,人间的苦恼亦无边限。世界无终极之点,人类亦无末日之时。我既生为今日的我,为什么要追求或留恋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虽说是寂寞地孤单地看守着永没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地躲在房子里烤着火,避免风雪的寒冷;又可以隔着玻璃,诗人一般地静默地鉴赏着雪花飞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满的吗??


  抓住现实。只有现实是最宝贵的。?


  眼前雪花飞舞着的世界,就是最现实的现实。?


  看呵!美丽的雪花飞舞着呢。这就是我三年来相思着而不能见到的雪花。?


  作者简介:鲁彦(-),浙江镇海人。曾在中学任教和编辑报纸副刊。著有《柚子》、《*金》、《小小的心》和《野火》等。?


  摘自:《鲁彦散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年初版?

.北平之恋


  谢冰莹?


  凡是到过北平的人,没有不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离开北平以后,没有不常常怀念她的。?


  北平,好像是每个人的恋人;又像是每个人的母亲,她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吸引着每个从外省来的游子。住在北平时还不觉得怎样,一旦离开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她来。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北平的好,这原因,概括起来,不外乎下面两点:?


  第一,故都的风景太美了!不但颐和园、景山、太庙、中南海、北海、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天坛、地坛……这些历史上的古迹名胜又伟大又壮观,使每个游客心胸开朗,流连忘返;而且整个的北平市,就像一所大公园,遍地有树,处处有花;每一家院子里,不论贫的富的,总栽得有几棵树,几盆花。房子的排列又是那么整齐,小巧。那些四合院的房子看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房子里面还有套房,大院子里面还有小院子,小院的后面还有花园。比较讲究点的院子,里面有假山,有回廊,有奇花异木;再加上几套古色古香的家具,点缀得客厅里特别幽静,古雅,所以谁都说北平最适宜住家。在胡同里的小院子里,你和孩子们一家过得很清静,很舒服,绝对没有人来打扰你;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没有那么多的车马声,传进你的耳鼓。?


  还有第二个原因:北平的风俗人情特别淳朴,没有上海、南京一带的喧闹,繁华;也没有青岛、苏杭一带的贵族化。在外表上,她是个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君子;在内心里,她像一个娉婷少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但并不表现在外面。她生来和蔼诚恳,忠实检朴。我爱北平等于爱我的故乡;甚至觉得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也许这是我的偏见,而“北平真好!”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


  没有到过北平的人,你如果和他谈及北平,他总要感到遗憾地回答你:“真可惜,我还没有到过北平”;或者说“胜利以后,我一定到北平去看看。”?


  朋友,看了上面那些我恭维北平的话,也许你还不感到满足,那么我再举几个例子在下面吧:?


  你初到北平,下了火车,假若没有朋友来车站迎接你的话,那么第一个和你发生关系的,是头戴红帽子,身穿蓝背心的脚夫。出了车站,你得雇车;要是遇着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街道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你必定停车去问警察。提起北平的警察,真是有口皆碑,谁都说他们是全国最有礼貌,最热心服务的模范警察;不信,你且耐烦地去找一本初小的第五册国文常识课本来看,第十四课就是《警察是好朋友》,里面写着北平的警察如何客气,如何叫你不感觉麻烦。你向他询问道路时,他会用手仔细地指给你向东向西;甚至告诉你,走多少步,有一间卖香烟的小店;再往西拐,是一家理发店;再往南拐,穿过什么胡同,就是××胡同;倘若老太太们向他问路,而且正遇着他不在站岗,他也许还要陪她走一段路,一直把她送到目的地为止。?


  至于他们查户口的时候,更有礼貌了。他们来到你的门口,轻轻地敲着门环,你没有听见,他再轻轻地敲几声,绝对不着急,不发脾气;他们进了你的院子,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你问话;如果不是遇着大雨天,他绝不跑进你的客厅去的。你敬他香烟,他不抽;你给他倒茶,他也不喝,问完了他所要问的话,看完了他所要看的户口名薄册,主人盖好了章,他又谦恭地微笑着走了,临走时还像一个客人似的连声向主人说“打扰了!打扰了!”?


  因此,住在北平的人没有惧怕警察的;他们好像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但当他站在十字路口,手拿着指挥棍在执行勤务的时候,他是严厉的,认真的,丝毫也不讲私情,只讲道理。北平的警察岗位很少,可是,谁都守法,依着红绿类的指示或停止,或前进。西长安街和府石街口的十字路口有警察指挥楼一座,高高地悬在半空,交通警察坐在里面。我常常想:万一汽车压伤了人,等他下来,那凶手不知跑了几里了;然而你毋须杞人忧天,在北平绝不像在别处一样,一年之内难得有一两次车祸的;尤其不会有从车上把活人摔死的司机。好了,现在我再换一个题目,来谈谈风景吧。?


  秋天在北平是最适宜于游人享乐的季节,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整天暖融融地照着;苍穹是那么高,那么澄清;浅灰的云,追逐着雪白的云,有时像在缓缓地散步,有时又像在相互拥抱。中午的太阳虽然也会晒得少女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一到傍晚,一阵阵凉风吹来,使你感到又舒服,又有点微寒。?


  漪澜堂和五龙亭以及沿着北海边的茶座,一到晚饭后,游客使坐满了。他们有的陪着女友;有的带着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喝着龙井香片,吃着北平特有的点心碗豆糕,蜜枣,或者油炸花生;他们的态度是那么清闲,心境是那么宁静。年轻的男女们,老喜欢驾一叶扁舟,漫游于北海之上;微风轻摇着荷叶,发出索索的响声,小鱼在碧绿的水里跳跃着;有时,小舟驶进了莲花丛里,人像在画图中,多么绮丽的风景!?


  有时风起了,绿波激荡着游艇,发出“的冻”“的冻”的响声,年青的男女有的对着绿波微笑;有的轻吟低唱;有的吹奏口琴;或者哼着自己心爱的调子,他们真像天上的安琪儿那么无忧无虑,快乐非常。?


  北海是美丽的,醉人的,虽然经过几百年来的若干变化,她仍然丝毫无恙。极乐世界的佛像,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立在小西天,一个也没有损坏;九龙壁前带是站着那么多的游人在欣赏那精美的艺术;由漪澜堂过海到五龙亭去的游客,还是那么拥挤,忙得那些舟子们透不过气来;白塔更修理得壮丽了,粉刷得像琉璃世界;儿童体育场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也有不少的成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笑地望着孩子,他们有的在追寻自己失去的童年,有的在分享孩子们的快乐。?


  游罢北海,要是你还有兴致的话,你不妨再到东安市场去逛逛;这里又是另一番情调。摆在水果摊上的一串串像水晶似的大白葡萄;像玛瑙似的紫葡萄;粉红色的的苹果;水泱泱的大蜜桃;二三十斤一个的大西瓜;美丽的小沙果;新鲜的大红枣;又香又甜的良乡糖炒栗子……和冬天那些又好看,又好吃,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冰糖葫芦,真是应有尽有;至于景泰蓝的艺术品,用玻璃做的各种玩艺儿,小姐太太们喜欢的那些扣花,耳环,更会令人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把整个东安市场都搬到自己的屋子里来。?


  还有北平最大的特点,是全国文物的精华都荟萃在这里。你最好一辈子住在那儿,孩子们从小学、中学、大学都可以在那里完成;毕业后,他们也不愿离开北平到别处去了。北平图书馆里的书,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你可以在那里埋头研究数十年,包你会成为一个有名的学者。?


  上面我已说过,北平民风淳朴,我们不论在那儿做事或者住家,随便你穿什么破旧衣裳,绝对没有人耻笑你;出门你尽管安步当车;回到家来,尽管你吃棒子面、窝窝头,也绝不会有人奚落你;因此每个到过北平的人,不论贫富没有不赞美她,留恋她的。?


  作者简介:谢冰莹(—),作家。著有《一个女兵的自传》,散文集《麓山集》、《湖南的风》等。?

.幽静的峡谷——樱桃沟


  周沙尘?
  ?


  樱桃沟,又名暖谷,俗称周家花园。它位在寿安山麓,从西山卧佛寺酉行,便进入了通往她的曲径,徐徐前行,来到一处幽静的峡谷,这就是闻名京城的樱桃沟,是处避暑胜地。昔日这里有座明代的庙宇,叫广慧寺,庙后庙前有果园,其中以樱桃最多,故而得名。?


  进入樱桃沟,便可听得溪水瀑瀑,水清见底,两旁怪石林立,溪上拦水成池,可养鱼、游泳、浇灌林田。抚奇石,观游鱼,已足使人其乐无穷;而沿溪西北行,山间有野花,溪边有芳草,这野趣横生的地方,真使人流连眷恋。?


  沿小径前行,至谷前,就可听到淙淙争争的悦耳泉声;寻声入谷,便见一股清泉泻流石罅之间,乱石参差,泉水被怪石所阻,分作若干缕,或伏石而出,或跌石而下,其状似丝、似带,纷呈多姿,声细疾徐,顿挫有韵。清泉甘冽微寒,饮它一口也是莫大的享受。?


  山林间有一处山沟,名曰“退谷”。据说这是明末清初的学者孙承泽隐居的地方。他在此著有《天府广记》一书,流传于世。孙承泽利用天然山势,种植松竹。余树森先生对退谷的松与竹,颇有见解,他写道:“退谷的松与竹,虽无庐山那种‘无径不竹,无荫不松’的气派,却也自有妙趣。传说里的金章宗看花台前‘横拖岭半’的古松,虽已无处可觅;但是,‘水源头’侧畔的‘石上松’,却也引人入胜。在‘清泉茶座’吃茶,可以看到两株白皮古松,为你撑开两把翠绿巨伞。再看四周山岩,也间有古松屹立。松占山岩而将谷中一片平地礼让于绿竹,由于独得清泉的滋灌,所以长得葱翠茂密、生意盎然。看着这苍松翠竹交映的景象,我更觉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付应须斩万竿’这两句的偏颇。松,挺拔苍劲,逾百岁而不衰,固然可钦;而竹,又何‘恶’之有?它循乎自然规律,送旧更新,老了。就让位于新竹,而自己却又转到另外的岗位上去,或建舍,或做器物,造福于人类。”而孙承泽种松植竹,建造亭台,却并非如此;他只想使这北国的山林变成南国山庄,据为私有,成为个人的世外桃园。虽经三百年的沧桑变化,至今山中还有个亭子被称作“退翁亭”呢。亭系孙承泽所建,他自号“退谷”。?


  沿着小路西行北折,又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穿过松林边沿的青翠竹林,还有一座小巧的石亭,亭柱上刻着王维的两行诗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亭子对面的岩壁间有篆文刻石,上镌“*仙迹,退谷幽栖”八个字。据说曾有一骑*的仙人在此停留,这自然是传说。由此西行,有一座从城里端王府移来的汉白玉精雕石桥,过桥走一段山路,闪出一处高大的石阶,石阶末端有座小门,门额上书“鹿岩精舍”四字。踏进小门就是樱桃沟花园了。明代刘侗、于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中曾这样描写过此处的幽静:“鸟树声壮,泉昔昔,不可骤闻,坐久,始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今人寄水先生则认为樱桃沟花园,是以“天然”二字取胜,他写道:“石阶层层变幻,小径曲曲迂回,数间精舍,半隐于树荫之中,几座土台,微露于石峰之侧,翠竹临风,野花匝地,早春便有燕来,盛夏可闻蝉鸣,无时无处不给人以清新的感觉。”寄水之笔,描绘樱桃沟,四时皆有美景,晴雨各秉异趣。只有身临其境,静坐片刻,才能识别峡谷中的情趣。?

.长安道上


  孙伏园 ?


  开明先生:?


  在长安道上读到你的“苦雨”,却有一种特别的风味,为住在北京人的们所想不到的。因为我到长安的时候,长安人正在以不杀猪羊为武器,大与老天爷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长安的,你写“苦雨”在十七日,长安却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长安苦旱,我过郑州,就知郑州一带已有两月不曾下雨,而且以关闭南门,禁宰猪羊为他们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们在车上,见街中走着大队衣衫整洁的人,头上戴着鲜柳叶扎成的帽圈,前面导以各种刺耳的音乐。这一大群“桂冠诗人”似的人物,主是为了苦旱向老天爷游街示威的。我们如果以科学来判断他们,这种举动自然是太幼稚。但放开这一面不提,单论他们的这般模样,地令我觉着一种美的诗趣。长安城内就没有这样纯朴了,一方面虽然禁屠,却另有一方面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调和的没有肉吃以外,丝毫不见其他有趣的举动。?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动身的,那时北京正下着梅雨。这天下午我到青云阁买物,出来遇着大雨,不能行车,遂在青云阁门口等待十余分钟。雨过后上车回寓,见李铁拐斜街地上干白,天空虽有块云来往,却毫无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谓“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种景象年来每于北地见之,岂真先生所谓“天气转变”欤?从这样充满着江南风味的北京城出来,碰巧沿着*河往“陕半天”去,私心以为必可躲开梅雨,摆脱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时,已是秋高气爽了。而孰知大不然。从近日寄到的北京报上,知道北京的雨水还是方兴未艾,而所谓江南景色,则凡我所经各地,又是凄眼皆然。火车出直隶南境,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好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连年匪乱,所经各地以此为最枯槁,一入潼关便又有江南风味了。江南的景色,全点染在平面上,高的无非是山,低的无非是水而已,决还有如何南陕西一带,即平地而亦有如许起伏不平之势者。这*河流域的层层*土,如果能经人工布置,秀丽必能胜江南十倍。因为所差只是人工,气候上已毫无问题,凡北方气温能种植的树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树,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与累赘的实,在西安到处皆是,而在北地是未曾见的。?


  自然所给与他们的并不甚薄,而陕西人因为连年兵荒,弄得活动的能力嵊极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国后的战争,历史上从五胡乱华起一直到清未回匪之乱,几乎每代都有大战,一次一次的斫丧陕西人的元气,所以陕西人多是安静,沉默和顺的;这在智识阶级,或者一部分是关中的累代理学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过劳动阶级也是如此:洋车夫,骡车夫等,在街上互相冲撞,继起的大抵是一阵客气的质问,没有见过恶声相向的。说句笑话,陕西不但人们如此,连狗们也如此。我因为怕中国醅地方太偏僻,特别预备两套中国衣服带去,后来知道陕西的狗如此客气,终于连衣包也没有打开,并深悔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尝有目我为日本人者,见陕西之狗应当愧死。)陕西人以此种态度与人相处,当然减少了许多争斗,但用来对付自然,是绝对的吃亏的。我们赴陕的时候,火车只以由北京乘至河南陕州,从陕州到潼关,尚有一百八十里*河水道,要笑我们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边,出门时常闻人说“顺风”!这句话我们听了都当作过耳春风,谁也不去理会话中的意义;以了这种地方,才顿时觉悟所谓“顺风”者有如此大的价值,平常我们无非托了洋*子的宏福,来往于火车轮船能达之处,不把顺风逆风放在眼里而已。?


  *河的河床高出地面,一般人大都知道,但这是下游的情形,上流并不如此。我们所经陕州到潼关一段,平地每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两岸都是高山,其实山顶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稳固,既不会泛滥,更不会改道,与下流情势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还在上流。上充的河岸,虽然高出河面三五丈,但土质并不结实,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随时随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夹河水流向下游,造成河庆高出地面的危险局势;这完全是上游两岸没有森林的缘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巩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入河之势转为和缓,不至挟*土以俱下。我们同行的人,于是在*河船中,仿佛“上坟船里祠堂”一般,大计划*河两岸的森林事业。公家组织,绝无希望,故只得先借助于迷信之说,云能种树一株者增寿一纪,伐树一株者减寿如之,使河岸居民踊跃种植。从沿河种起,一直往里种去,以三里为最你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两方面:其一是养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河两岸造林,既是困难事业,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选材只能取那易于长成而不需灌溉的种类,即白杨,洋柳树等等是已。这不但能使*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河流域尽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不到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古来文人大抵有冶河计划,见于小说者如《老残游记》与《镜花缘》中,各有洋洋洒洒的大文。而实际上治河官吏,到现在还墨守着“抢堵”两上字。上厕所说也无非是废话,看作“上坟船时造祠堂”可也。?


  我们回来的时候,*河以外,又经过渭河。渭河横贯陕西全省,东至潼关,是其下流,发源一直在长安咸阳以上。长安方面,离城三十里,有地曰草滩者,即渭水充经长安之巨埠。从草滩起,东行二百五十里,抵潼关,全属渭河水道。渭河虽在下游,水流也不甚急,故二百五十里竟走了四天有半。两岸了与*河一样,虽间有村落,但不见有捕鱼的。殷周之间的渭河,不知是否这个样子,何以今日竟没有一个渔人影子呢?陕西人的性质,我上面大略说过,渭河两岸全是陕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盖可想见。我很希望陕西水利局长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计划一时实行,陕西的局面必将大有改变,即陕西人之性质亦必将渐由沉静的变为活动的,与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据说陕西与甘肃较,陕西还算是得风气之先的省分。陕西的物质生活,总算是低到极点了,一切日常应用的衣食工具,全须仰给于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面,则理学气如上其重,已尽够使我惊叹了;但在甘肃,据云物质的生活还要降低,而理学的空气还要严重哩。夫死守节是极普遍的道德,即十几岁的寡妇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几岁还衣不蔽体,这是多么不调和的现象!我劝甘肃人一句话,就是穿衣服,给那些苦孩子们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这句话,我却不敢用来劝告*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们摇*河船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你们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他们紫黑色的皮肤之下,装着健全的而又美满的骨肉。头发是剪了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舒适,决不计较“和尚吃洋炮,沙弥戳一刀,留辫子的有功劳”这种利害。他们不屑效法辜汤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们。什么平头,分头,陆*式,海*式,法国式,美国式,于他们全无意义。他们只知道头发长了应该剪下,并不想到剪剩了的头发上还可以翻种种花样。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们的五个脚趾全是直伸,不象我们从小穿过京式鞋子,这个脚趾压着那个脚趾上,那个脚趾又压在另个脚趾上。在中国,画家要找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双脚的模特儿就甚不容易,吴新吾先生遗作“健”的一幅,虽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脚趾尚是架庆迭屋式的,为世诟病,良非无因。而匀竟于困苦旅行中无间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河船中,身体也练好了许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卧,船中前后无遮蔽,居然也不觉有头痛身热之患。但比之他们仍是小巫见大巫。太阳还没有作工,他们便作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鸡巴看不见便开船”。这时候他们就是赤裸裸不挂一丝的,倘使我们当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们一晒着便要头痛,他们整天晒着似乎并不觉得。他们的形体真与希腊的雕像毫无二致,令我们钦佩到极点了。我们何曾没有脱去衣服的勇气,但是羞呀,我们这种身体,除了配给医生看以外,还配给谁看呢,还有脸面再见这样美满发达的完人吗?自然,健全的身体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们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随时留心他们的知识。当我们回来时,舟行渭水与*河,同行者三人,据船夫推测的年龄是:我最小,“大约一二十岁,虽有胡子,不足为凭”。夏浮□先生“虽无胡子”,但比我大,总在二十以外。鲁迅先生则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错的,但几乎每人平均减去了二十岁,这因为病色近于少年,健康色近于老年的缘故,不涉他们的知识问题。所以我们看他们的年纪,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内有六十余者,有五十余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见我们的眼光之可怜了。二十五岁的一位,富于研究的性质,我们叫他为研究系(这不是我们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摇船拉纤维以外,有暇便踞在船头或船尾,研究我们的举动。夏先生吃苏打水,水浇在苏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声,这自然被认为魔术。但是魔术性较少的,他们也件件视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视,看他两只手先后伸进补贴子去,头再在当中的领窝里钻将出来。夏先生头问他“看什么”,他答道,“看穿之衣服”。可怜他不知道中国文里有两种“看什么”,一种下面加“惊叹号”的是“不准看”之意,又一种下面加“疑问号”的才是真的问看什么。他竟老老实实地答说“看穿衣服”了。夏先生问“穿衣服都没有看见过吗?”他说“没有看见过”。知识是短少,他们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于物质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们看着我们把铁罐一个一个地打开,用筷子夹出鸡出鱼肉来,觉得很是新鲜,吃完了罐给他们又是感激万分了。但是我的见识,何尝不与他们一样的低陋:船上请我们吃面的碗,我的一只是浅浅的,米色的,有几笔疏淡的画的,颇类于出土的宋磁,我一时喜欢极了,为使将来可以从它唤回*河船上生活的旧印象起见,所以向他们要来了,而他们的豪爽竟使我惊异,比我们抛弃一个铁罐还要满不在乎。?


  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但是我上面已经说过,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秦都咸阳,第一次就遭项羽的焚毁。唐都并不是现在的长安,现在的长安城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只有一点:长安差不多家家户户,门上都贴诗贴画,式如门地而较短阔,大抵共有四方,上面是四首律诗,或四幅山水等类,是别没有见过的,或者还是唐人的遗风罢。至于古迹,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人陵墓,秦始皇的只是象小山的那么一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墓碑,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况且陵墓的价值,全是有系统的发掘与研究。现在只凭传说,不求确知究竟是否秦皇汉武,而姑妄以秦皇汉武崇拜都是无聊的。适之先生常说,孔子的坟墓总得掘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谁肯相信这个道理呢?周秦的坟墓自然更应该发掘了,现在所谓的周秦坟墓,实际上是不是碑面上所写的固属疑问,但也是一个古人的坟墓是无疑问。所以发掘可以得到两方面的结果,一方是偶然掘着的。但谁有这样的兴趣,又谁有这样的胆量呢?私人掘着的,第一是目的不正当,他们只想得钱,不想得知识,所以把发掘古坟作掘藏一样,一进去先将金银珠玉抢走,其余土器石器,来不及带走的,便胡乱搬动一番,从新将坟墓盖好,现在发掘出来,见有乱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经古人盗掘出来,大多数人的意见,既不准有系统的发掘,而盗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无已。结果古墓依然尽被掘完,而知识上一无所得的。国人既如此不争气,世界学者为替人类增加学问起见,不远千里而来动手发掘,我们亦何敢妄加坚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他的重修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样重修,原不要紧,但看建筑时大抵加入新鲜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远。就是函谷关这样的古迹,远望去也已经是新式洋楼气象。从前绍兴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县署及士绅嘱托,重修兰亭屋宇。某君是布业出生,布业会馆是他经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钱,决不会从中肥己,成绩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后一看,兰亭完全变了布业会馆的样子,邑人至今为之惋惜。这回我到西边一看,才知道天下并非只有一个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处多有的。只有山水,恐怕不改旧观,但曲江霸□,已经都有江没有水了。渡霸大桥,既是霸桥,长如绍兴之渡东桥,阔大过之,虽是民国初年重修,但闻不改原样,所以古气盎然。山最有名者为华山。我去时从潼关到长安走早感人的地方,在于他的一个“瘦”字;他的瘦零点是没有法子形容,勉强谈谈,好象是绸缎铺子里的玻璃柜里,瘦骨零丁的铁架上,披着一匹光亮的绸缎。他如果是人,一定耿介自守的,但也许是鸦片大瘾的。这或者就是华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罢。古迹虽然游的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打破了;鲁迅先生说,看这种古迹,好象看梅兰芳林黛玉,姜妙香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其他,我也到卧龙寺去看了藏经。说到陕西,人们就会联想到圣人偷经,我这回也未必去看经吧。卧龙寺房屋甚为完整,是清兹禧太后西巡时重修的,距今不过二十四年。我到卧龙寺的时候,方丈定慧和尚没有在寺,我便在寺内闲逛。忽闻西屋有孩童育书之声,知有学塾,乃进去拜访老夫子。分宾主坐下以后,问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为先世宦游西安所以随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会馆,但终不得志而返。谈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则褴褛已极;大褂是赤膊穿的,颜色如酱油煮过一般,好几颗钮扣都没有搭上;虽然拖着破鞋,但没有袜子的;嘴上两撇清秀的胡子,圆圆的脸,但不是健康色,——这时候内室的鸦片气味一阵阵的从门帷缝里喷将出来,越加使我了解他的脸色何以*瘦的原因,他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眷属。我问他,“自己教育也许比上学堂更好吧?”他连连地回答说,“也不过以子代仆,以子代仆!”桌上摊着些字片画片,据他说是方丈托他补描写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里多年,熟悉寺内的一切传授系统,即与定慧方丈非常知已,所以他肯引导我到处参观。藏经共有五柜,当初制柜是全带抽屉的,制就以后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屉统统去掉,但去掉以后又只能放满三柜,两柜至今空着。柜门外描有金彩龙纹,四个大字是“钦赐龙藏”。花纹虽然清晰,但这五个柜确是经过祸难为的;最近是道光年间,寺曾荒废,破屋被三个数个戏班作寓,藏经虽非全被损毁,但零落散失了不少;咸同间,某年循旧例子于六月六日晒经,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内全体和尚一齐下手,还被雨打得个半干不湿,那时老夫子还年轻,也帮同搬着的。经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纸质甚好,虽经雨打,晾了几天也就好;北藏却从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不差逊一等。虽说宋藏经,其实只是宋版明印,不过南藏年代较早,是洪武时在南京印的,北藏较晚,是永乐时在北京印的。老夫子并将南藏残本,郑重的交我阅着,知纸质果然坚实,而字迹也甚秀丽。怪不得圣人见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陕,考查盗经情节,与报载微有不同。报载追回到点云在潼关,其实刚刚装好箱箧,尚未运出西安,被陕人扣留。但陕人之以藏古玩请圣人评者,圣人全以“谢谢”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带走者为数亦甚不少。有一学生投函指摘圣人行检,圣人手批“交刘督*严办”字样。圣人到陕,正在冬季,招待者问圣人说,“如缺少什么衣服,可由这边备办”。圣人就摇笔直书,开列衣服单一长篇,内计各种狐皮袍子一百几十件云。陕人之反对偷经最烈者,为李宜之杨叔吉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学生,现任水利局长;杨治医学,留日学生,医院*医。二人性情均极和顺,言谈举止,沉静而委婉,可为陕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们对于圣人,竟亦忍无可忍,足见圣人举动,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问题。门上贴着的诗画,至少给我一个当前的引导。诗画虽非新作,但笔致均楚楚可观,决非市井细人毫无根柢者所能办。然仔细研究,此种作品,无非因袭旧食,数百年如一日,于艺术空气全无影响。唐人诗画遗风,业经中断,而新牙长发,为时尚早。我们初到西安时候,见招待员名片中,前美术学校校长王先生者,乃与之接谈数次。王君年约五十余,前为中学几何画教员,容貌消秀,态度温和,而颇喜讲论。陕西教育界现况,我大抵即从王先生及女师校长长先生处得为。陕西因为连年兵乱,教员经费异常困难,前二三年有每年只能领到七八个月者,但近来秩序渐渐恢复,已有全发之希望。只要从今以后,一方赶紧兴修陇海路陕州到西安铁道,则不但教育实业将日有起色,即关中人的生活状态亦将大有改变,而艺术空气,或可借以加厚。我与王先生晤谈以后,颇欲乘暇参观美术学校。一天,偕陈定谟先生出去闲步,不知不觉到了美术学校门口,我提议进去参观,陈先生也赞成。一进门,就望见满院花草,在这个花草丛中,远处矗立着一所刚造未成的教室,虽然材料大抵是*土,这是陕西受物质的限制,一时没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筑全用新式,于证明已有人在这环境的可能状态之下,致力奋斗。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长王君没有在校,出来答应的有一位教员王君。从他这里,我们得到许多关于美术学校困苦经营的历史。陕西本来没有美术学校,自他从上海专科师范毕业回来,封至模先生从北京美术学校毕业回来,西安才有创办美术学校的运动。现在的校长,是王君在中学时的教师,此次王君创办此校,乃去邀他来作校长。学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学费以外,每年得省署些须资助。但办事人真能干事;据王君说,这一点极少的收入,不但教员薪水,学校生活费,完全仰给于他,还要省下钱来,每年渐渐的把那不合学校之用的旧校舍,局部的改为新式。教员的薪水虽甚少,仅有五角钱一小时,但从来没有欠过。新教室已有两所,现在将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学校因为是中学程度,而且目的是为养成小学的美术教师的,功课自然不能甚高。现有图书音乐手工三科,课程大抵已致美备。图书音乐各有特别教室。照这样困苦经营下去,陕西的艺术空气,必将死而复苏,薄而复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术学校尚不能收女生。据王君说,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一个速成科性质,曾经毕业过一班,其中也有女生,但甚为陕西人所不喜,所以从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师学生尚有一部分是缠足的,然则不准与男生同学美术。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术学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艺术团体是“易俗社”。旧戏毕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极不易懂。凡是高古的东西,懂得的大抵只有两种人,就是野人和学者。野人能在实际生活上得到受用,学者能用科学眼光来从事解释,于平常人是无与的。以宗教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学者能解释荒古的动物宗拜等等。以日常生活为例,惟有野人能应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学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也没有创造的兴趣,所以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学者因为富于研究的兴趣,也富于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我一方不愿为学者,一方亦不甘为野人,所以对于旧戏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歌词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领人领悟,恐怕比现代欧洲人听拉丁?


  还要困难,经二,满场的空气,被刺耳的锣鼓,震动得非常混乱,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现代活用的言语,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旧戏大抵只取全部情节的一段,或前或后,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戏演完以后,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无间断。有一个外办看完中国戏以后,人家问他看的是什么戏,他说“刚杀罢头的地方,就有人来喝酒了,这不知道是什么戏。”他以为提出这样一个特点,人家一定知道什么戏的了,而不知杀头与饮酒也许是两出戏的情节,不过当中衔接得太紧,令人莫明其妙罢了。我对于旧戏既这样的外行,那么我对于陕西的旧戏理宜不开口了,但我终喜欢说一说“易俗社”的组织。易俗社是民国初元张凤□作督*时代设立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二年的历史。其间办事人时有更动,所以选戏的方针也时有变换,但为改良准腔,自编剧本,是始终一贯的。现在的社长,是一个绍兴人,久官西安的,吕楠仲先生。承他引导我们参观,并告诉我们社内组织:学堂即在戏馆间壁,外面是两个门,里边是打通的;招来年学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间有一字不识的,社中即授以初高一切普通课程,而同时教练戏剧;待高小毕业以后,入职业特班,则戏剧功课居大半了。寝室,自修室,教室宿费是全免的,学生都住在校中。演戏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职业班。所演的戏,大抵是本社编的,或由社中请人编的,虽于腔调上或有些须的改变,但由我们外行人看来,依然是一派秦腔的旧戏。戏馆建筑是半新式的,楼座与池子象北京广德楼,而容量之大过之;舞台则为圆口旋转式,并且时时应用旋转;亦华园之演“一念差”。不过唱的是秦腔罢了。有旦角大小刘者,大刘曰刘迪民,小刘曰刘箴俗,最受陕西人赞美。易俗社去年全体赴汉演戏,汉人对于小刘尤为货倒,有东梅西刘之目。张辛南先生尝说:“你如果要说刘箴俗不好,千万不要对陕西人说。因为陕西人无一不是刘*。”其实刘箴俗演得的确不坏,我与陕西人是同*的。至于以男人而扮女人,我也与夏浮筠刘静波诸先生一们,始终持反对的态度,但那是根本问题,与刘箴俗无关。刘箴俗三个字,在陕西人的脑筋中,已经与刘镇华三个字差不多大小了,刘箴俗的名字。这一点我佩服刘箴俗,更佩服易欲社办事诸君。易俗社现在已经独立得住,戏园的收主竟能抵过学校的开支而有余,宜乎内部的组织有条不率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独立的住,原因还在陕西人爱好戏剧的习性。西安城内,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较为旧式的秦腔戏园三,皮*戏园一,票价也并不如何便宜,但总是满座的。楼上单售女座,也音乐同有一间空厢,这是很奇特的。也许是陕西连年兵乱,人民不能安枕,自然养成了一种“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的人生观。不然就是陕西人真正迫好戏剧了。至于女客满座,理由也甚难解。陕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极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严。一天我在《新秦日报》(陕西省城的报纸共有四五种,样子与《越铎日报》《绍兴公报》等地方报纸差不多,大抵是二号题目,四号文字,销数总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内,如此而已)上看见一则甚妙新闻,大意是:离西安城十数里某乡村演剧,有无赖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伤某姑嘴唇,大动众怒,有卫戍司令部*人某者,见义勇为,立将佩刀拔出,砍下无赖之首级,悬挂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几句论断更妙趣横生,他说这真是快人快事,此种案件如经法庭之手,还不是与去年某案一样含胡了事,任凶犯逍遥法外吗?这是陕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人道观念。城里礼教比较的宽松,所以妇女竟可以大多数出来听戏,但也许因为相信城里没有强迫接吻的无赖。?


  陕西的酒是该的。我到潼关时,潼人招待我们的席上,见到一种白干似的酒,气味比白干更烈,据说叫做“凤酒”,因为是凤翔府出的。这酒给我的印象甚深,我还清楚地记得,酒壶上刻着“桃林饭馆”字样,因为潼关即古“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饭馆以此命名的。我以为陕西的酒都是这样猛烈的了,而孰知并不然。凤酒以外,陕西还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绍兴酒制的南酒有两种,“甜南酒”与“苦南酒”。苦南酒更近于绍兴。但如坛底浑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艺不高之故。甜南酒则离酒甚远,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种,色白味甜,性更和缓,是长安名产,据云“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饮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饮一斗也不会教人眠的,李白也许饮的“凤酒”罢。故乡有以糯米作甜酒酿者,做成以后,中且一洼,满盛甜水,俗曰“蜜勤殷”,盖□酒之类也。除此四种以外,外酒入关,几乎甚少。酒类运输,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损失必大。同乡有在那边业稻香村一类店铺者,但不闻有酒商足迹。稻香村货物,比关外贵好几倍,五星啤酒售价一元五角,万寿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我可赚,路中震撼者多也。?


  陕西语言本与直鲁等省同一统系,但初听亦有几点甚奇者。途中听王捷三先生说,“汽费”二字,已觉诧异,后来凡见陕西人几乎无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妙。盖西安人说S,有一部分代F者,宜乎汽车变为“汽费”,读书变为“读甫”,暑期学校变作“夫期学校”,省长公署变作“省长公府”了。一天同鲁迅先生去逛古董铺,见且个石雕的动物,辩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吧,犬旁一个甫字吧,豸旁一个富字吧,豸旁一个付字吧,但都不象。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ㄈㄨ者也许是ムㄨ吧,于是我思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等处乱钻了,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于S之音而代以F者,如“船”读为“帆”,“顺水行船”读为“奋费行帆”,觉得更妙了。S与F的捣乱以外,不定期有稍微与外间不同的,是D音都变ds,T音都变为ts,所以“谈天”近乎“谈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称近乎姓“钱”,初听都是很特别的。但据调查,只有长安如此,外州县就不然。刘静波先生且说:“我们渭南人有学长安口音者,与学长安其他时髦恶习一样被人看不起。”但这种特别之处,都与交通的不便有关。交通的不便,影响于物质生活方面,是显而易见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钱一瓶呢?据说本钱不过一毛余,捐税也不过一毛余,再赚冲开与瓶子震碎者,辄在半数以上,所以要八毛钱了。(长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运输的亏。)交通不便之影响于精神方面,比物质方面尤其重要。陕西人通称一切开通地方为“东边”,上海北京南京都在东边之列。我希望东边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好后部分,随着陇海路输入关中,关中必有产生罗有价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陕西而外,给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们在*河船上,就听见关于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总赞成夜泊于北岸,因为北岸没有土匪,夜间可以高枕无忧。(我这次的旅行,命名我改变了土匪的观念:从前以为土匪必是白狼,孙美瑶,老洋人一般的,其实北方所谓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谓盗贼二者在内。绍兴诸嵊一带,近来也学北地时髦,时有大股大匪,掳人勒赎,有“请财神”与“请观音”之目,财神男票,观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贼骨头”计算在土匪之内,来信中所云“梁上君子”,在南边曰贼骨头,北地则亦属于土匪之一种,所谓*河岸上之土匪者,贼而已矣。)我们本来打算从山西回来,向同乡探听路途,据谈秦豫骡车可以渡河入晋,山西骡车不肯南渡而入豫秦,盖秦豫尚系未臻治安之省分,而山西则治安省分也。山西入之摇船赶车者,从不知有为*府当差的义务,豫陕就不及了。山西的好处,举其荦荦大者,据闻可以有三,即一,全省无一个土匪,二,全省无一株鸦片,三,禁止妇女缠足是。即使*府治方针上尚有可以商量之点,但这三件事已经有跤我了。固然,这三件在江浙人看来,也是了无价值,但因为这三件的反面,正是豫陕人的缺点,所以在豫陕人口上更觉有重大意义了。后来我们回京虽不走山西,但舟经山西,特别登岸参观。(舟行山西河南之间,一望便显出优劣,山西一面果木森森,河南一面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乐县附近一村子,住户只有几家,遍地都种红树,主人大请我们吃花红,上树随摘随吃,立着随吃随谈,知道本村十几户共有人口约百人,有小学校一所,村无失学儿童,亦无游手好闲之辈。临了我们以四十铜子,买得花红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池筠先生说,便宜而至于白吃,新鲜而至于现摘,是生平第一次,我与鲁迅先生也都说是生平第一次。?


  陇海路经过洛阳,我们特为下来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阳的旅店以“洛阳大旅馆”为最好,但一进去就失望,洛阳大旅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洛阳大旅馆。放下行李以后,出到街上去玩,民*上看不出若何成绩,只觉得跑来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铺也有几家,但货物不及长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们在外吃完晚饭以后匆匆回馆。馆中的一夜更难受了。先是东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组,闹得个天翻地覆。十一时余,“西藏王爷”将要来馆的消息传到了。这大概是班禅喇嘛的先驱,洛阳人叫做“到吴大帅里来进贡的西藏王爷”的。从此人来人往,闹到十二点多钟,“西藏王爷”才穿了枣红宁绸红里子的夹袍翩然莅止。带来的翻译,似乎汉族语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两面,并没有多少话。过了一会,我到窗外去人偷望,只红里红外的祢子已经脱下,“西藏王爷”却御了土布白小褂裤,在床上懒懒的躺着,脚上穿的并不是怎么样的佛鞋,却是与郁达夫君等所穿的时下流行的深梁鞋子一模一样。大概是夹袍子裹得太热了。外传有小病,我可证明是的确的。后来出去小便,还是由两个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面静下去,王爷的局面闹了;王爷的局面刚静下,妓女的局面又闹了。这样一直到天明,简直没有睡好觉,次早匆匆的离开了洛阳了,洛阳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只有“王爷”与妓女。?


  现在再回过头来讲“苦雨”。我在归途的京汉车上,见到久雨的痕迹,但不知怎样,我对于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觉得有什么恶感似的。正如来信所说,北方因为少雨,所以对于雨水没有多少设备,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实这样一点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饭,有何水灾之足云,我在京汉路一带,又觉得所见尽是江南景色,后来才知道遍地都长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色完全遮蔽。雨量既不算多,现在的问题是在对于雨水的设备。森林是要紧的,河道也是要紧的。冯*这回出了如此大力,还在那里实做“抢堵”两个字。我希望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水灾平定以后再做一番疏浚并沿河植树的功夫,则不但这回气力不算白花,以后也可以一劳永逸了。?


  生平不善为文,而先生却以《秦游记》见勖,乃用偷懒的方法,将沿途见闻及感想,拉杂书之如右,警请教正。?


  作者简介:孙伏园(-)原名孙福源,浙江绍兴人。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年秋起,先后在北京的《晨报》、《京报》副刊当编辑,并办《新潮》、《语丝》杂志。年下半年,先后在厦门大学、中学大学任教。年初到上海编《贡献》杂志,该年底去法国留学。年归国后作河北定县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民文学部主任。抗战时期,曾任重庆中外出版社社长。年秋到成都,在齐鲁大学等校任教,同时主编成都《新民报》。解放后调北京中央*务院出生总署工作。?

.长安道上


  孙伏园 ?


  开明先生:?


  在长安道上读到你的“苦雨”,却有一种特别的风味,为住在北京人的们所想不到的。因为我到长安的时候,长安人正在以不杀猪羊为武器,大与老天爷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长安的,你写“苦雨”在十七日,长安却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长安苦旱,我过郑州,就知郑州一带已有两月不曾下雨,而且以关闭南门,禁宰猪羊为他们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们在车上,见街中走着大队衣衫整洁的人,头上戴着鲜柳叶扎成的帽圈,前面导以各种刺耳的音乐。这一大群“桂冠诗人”似的人物,主是为了苦旱向老天爷游街示威的。我们如果以科学来判断他们,这种举动自然是太幼稚。但放开这一面不提,单论他们的这般模样,地令我觉着一种美的诗趣。长安城内就没有这样纯朴了,一方面虽然禁屠,却另有一方面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调和的没有肉吃以外,丝毫不见其他有趣的举动。?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动身的,那时北京正下着梅雨。这天下午我到青云阁买物,出来遇着大雨,不能行车,遂在青云阁门口等待十余分钟。雨过后上车回寓,见李铁拐斜街地上干白,天空虽有块云来往,却毫无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谓“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种景象年来每于北地见之,岂真先生所谓“天气转变”欤?从这样充满着江南风味的北京城出来,碰巧沿着*河往“陕半天”去,私心以为必可躲开梅雨,摆脱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时,已是秋高气爽了。而孰知大不然。从近日寄到的北京报上,知道北京的雨水还是方兴未艾,而所谓江南景色,则凡我所经各地,又是凄眼皆然。火车出直隶南境,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好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连年匪乱,所经各地以此为最枯槁,一入潼关便又有江南风味了。江南的景色,全点染在平面上,高的无非是山,低的无非是水而已,决还有如何南陕西一带,即平地而亦有如许起伏不平之势者。这*河流域的层层*土,如果能经人工布置,秀丽必能胜江南十倍。因为所差只是人工,气候上已毫无问题,凡北方气温能种植的树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树,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与累赘的实,在西安到处皆是,而在北地是未曾见的。?


  自然所给与他们的并不甚薄,而陕西人因为连年兵荒,弄得活动的能力嵊极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国后的战争,历史上从五胡乱华起一直到清未回匪之乱,几乎每代都有大战,一次一次的斫丧陕西人的元气,所以陕西人多是安静,沉默和顺的;这在智识阶级,或者一部分是关中的累代理学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过劳动阶级也是如此:洋车夫,骡车夫等,在街上互相冲撞,继起的大抵是一阵客气的质问,没有见过恶声相向的。说句笑话,陕西不但人们如此,连狗们也如此。我因为怕中国醅地方太偏僻,特别预备两套中国衣服带去,后来知道陕西的狗如此客气,终于连衣包也没有打开,并深悔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尝有目我为日本人者,见陕西之狗应当愧死。)陕西人以此种态度与人相处,当然减少了许多争斗,但用来对付自然,是绝对的吃亏的。我们赴陕的时候,火车只以由北京乘至河南陕州,从陕州到潼关,尚有一百八十里*河水道,要笑我们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边,出门时常闻人说“顺风”!这句话我们听了都当作过耳春风,谁也不去理会话中的意义;以了这种地方,才顿时觉悟所谓“顺风”者有如此大的价值,平常我们无非托了洋*子的宏福,来往于火车轮船能达之处,不把顺风逆风放在眼里而已。?


  *河的河床高出地面,一般人大都知道,但这是下游的情形,上流并不如此。我们所经陕州到潼关一段,平地每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两岸都是高山,其实山顶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稳固,既不会泛滥,更不会改道,与下流情势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还在上流。上充的河岸,虽然高出河面三五丈,但土质并不结实,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随时随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夹河水流向下游,造成河庆高出地面的危险局势;这完全是上游两岸没有森林的缘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巩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入河之势转为和缓,不至挟*土以俱下。我们同行的人,于是在*河船中,仿佛“上坟船里祠堂”一般,大计划*河两岸的森林事业。公家组织,绝无希望,故只得先借助于迷信之说,云能种树一株者增寿一纪,伐树一株者减寿如之,使河岸居民踊跃种植。从沿河种起,一直往里种去,以三里为最你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两方面:其一是养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河两岸造林,既是困难事业,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选材只能取那易于长成而不需灌溉的种类,即白杨,洋柳树等等是已。这不但能使*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河流域尽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不到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古来文人大抵有冶河计划,见于小说者如《老残游记》与《镜花缘》中,各有洋洋洒洒的大文。而实际上治河官吏,到现在还墨守着“抢堵”两上字。上厕所说也无非是废话,看作“上坟船时造祠堂”可也。?


  我们回来的时候,*河以外,又经过渭河。渭河横贯陕西全省,东至潼关,是其下流,发源一直在长安咸阳以上。长安方面,离城三十里,有地曰草滩者,即渭水充经长安之巨埠。从草滩起,东行二百五十里,抵潼关,全属渭河水道。渭河虽在下游,水流也不甚急,故二百五十里竟走了四天有半。两岸了与*河一样,虽间有村落,但不见有捕鱼的。殷周之间的渭河,不知是否这个样子,何以今日竟没有一个渔人影子呢?陕西人的性质,我上面大略说过,渭河两岸全是陕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盖可想见。我很希望陕西水利局长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计划一时实行,陕西的局面必将大有改变,即陕西人之性质亦必将渐由沉静的变为活动的,与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据说陕西与甘肃较,陕西还算是得风气之先的省分。陕西的物质生活,总算是低到极点了,一切日常应用的衣食工具,全须仰给于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面,则理学气如上其重,已尽够使我惊叹了;但在甘肃,据云物质的生活还要降低,而理学的空气还要严重哩。夫死守节是极普遍的道德,即十几岁的寡妇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几岁还衣不蔽体,这是多么不调和的现象!我劝甘肃人一句话,就是穿衣服,给那些苦孩子们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这句话,我却不敢用来劝告*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们摇*河船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你们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他们紫黑色的皮肤之下,装着健全的而又美满的骨肉。头发是剪了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舒适,决不计较“和尚吃洋炮,沙弥戳一刀,留辫子的有功劳”这种利害。他们不屑效法辜汤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们。什么平头,分头,陆*式,海*式,法国式,美国式,于他们全无意义。他们只知道头发长了应该剪下,并不想到剪剩了的头发上还可以翻种种花样。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们的五个脚趾全是直伸,不象我们从小穿过京式鞋子,这个脚趾压着那个脚趾上,那个脚趾又压在另个脚趾上。在中国,画家要找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双脚的模特儿就甚不容易,吴新吾先生遗作“健”的一幅,虽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脚趾尚是架庆迭屋式的,为世诟病,良非无因。而匀竟于困苦旅行中无间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河船中,身体也练好了许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卧,船中前后无遮蔽,居然也不觉有头痛身热之患。但比之他们仍是小巫见大巫。太阳还没有作工,他们便作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鸡巴看不见便开船”。这时候他们就是赤裸裸不挂一丝的,倘使我们当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们一晒着便要头痛,他们整天晒着似乎并不觉得。他们的形体真与希腊的雕像毫无二致,令我们钦佩到极点了。我们何曾没有脱去衣服的勇气,但是羞呀,我们这种身体,除了配给医生看以外,还配给谁看呢,还有脸面再见这样美满发达的完人吗?自然,健全的身体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们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随时留心他们的知识。当我们回来时,舟行渭水与*河,同行者三人,据船夫推测的年龄是:我最小,“大约一二十岁,虽有胡子,不足为凭”。夏浮□先生“虽无胡子”,但比我大,总在二十以外。鲁迅先生则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错的,但几乎每人平均减去了二十岁,这因为病色近于少年,健康色近于老年的缘故,不涉他们的知识问题。所以我们看他们的年纪,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内有六十余者,有五十余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见我们的眼光之可怜了。二十五岁的一位,富于研究的性质,我们叫他为研究系(这不是我们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摇船拉纤维以外,有暇便踞在船头或船尾,研究我们的举动。夏先生吃苏打水,水浇在苏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声,这自然被认为魔术。但是魔术性较少的,他们也件件视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视,看他两只手先后伸进补贴子去,头再在当中的领窝里钻将出来。夏先生头问他“看什么”,他答道,“看穿之衣服”。可怜他不知道中国文里有两种“看什么”,一种下面加“惊叹号”的是“不准看”之意,又一种下面加“疑问号”的才是真的问看什么。他竟老老实实地答说“看穿衣服”了。夏先生问“穿衣服都没有看见过吗?”他说“没有看见过”。知识是短少,他们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于物质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们看着我们把铁罐一个一个地打开,用筷子夹出鸡出鱼肉来,觉得很是新鲜,吃完了罐给他们又是感激万分了。但是我的见识,何尝不与他们一样的低陋:船上请我们吃面的碗,我的一只是浅浅的,米色的,有几笔疏淡的画的,颇类于出土的宋磁,我一时喜欢极了,为使将来可以从它唤回*河船上生活的旧印象起见,所以向他们要来了,而他们的豪爽竟使我惊异,比我们抛弃一个铁罐还要满不在乎。?


  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但是我上面已经说过,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秦都咸阳,第一次就遭项羽的焚毁。唐都并不是现在的长安,现在的长安城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只有一点:长安差不多家家户户,门上都贴诗贴画,式如门地而较短阔,大抵共有四方,上面是四首律诗,或四幅山水等类,是别没有见过的,或者还是唐人的遗风罢。至于古迹,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人陵墓,秦始皇的只是象小山的那么一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墓碑,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况且陵墓的价值,全是有系统的发掘与研究。现在只凭传说,不求确知究竟是否秦皇汉武,而姑妄以秦皇汉武崇拜都是无聊的。适之先生常说,孔子的坟墓总得掘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谁肯相信这个道理呢?周秦的坟墓自然更应该发掘了,现在所谓的周秦坟墓,实际上是不是碑面上所写的固属疑问,但也是一个古人的坟墓是无疑问。所以发掘可以得到两方面的结果,一方是偶然掘着的。但谁有这样的兴趣,又谁有这样的胆量呢?私人掘着的,第一是目的不正当,他们只想得钱,不想得知识,所以把发掘古坟作掘藏一样,一进去先将金银珠玉抢走,其余土器石器,来不及带走的,便胡乱搬动一番,从新将坟墓盖好,现在发掘出来,见有乱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经古人盗掘出来,大多数人的意见,既不准有系统的发掘,而盗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无已。结果古墓依然尽被掘完,而知识上一无所得的。国人既如此不争气,世界学者为替人类增加学问起见,不远千里而来动手发掘,我们亦何敢妄加坚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他的重修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样重修,原不要紧,但看建筑时大抵加入新鲜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远。就是函谷关这样的古迹,远望去也已经是新式洋楼气象。从前绍兴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县署及士绅嘱托,重修兰亭屋宇。某君是布业出生,布业会馆是他经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钱,决不会从中肥己,成绩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后一看,兰亭完全变了布业会馆的样子,邑人至今为之惋惜。这回我到西边一看,才知道天下并非只有一个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处多有的。只有山水,恐怕不改旧观,但曲江霸□,已经都有江没有水了。渡霸大桥,既是霸桥,长如绍兴之渡东桥,阔大过之,虽是民国初年重修,但闻不改原样,所以古气盎然。山最有名者为华山。我去时从潼关到长安走早感人的地方,在于他的一个“瘦”字;他的瘦零点是没有法子形容,勉强谈谈,好象是绸缎铺子里的玻璃柜里,瘦骨零丁的铁架上,披着一匹光亮的绸缎。他如果是人,一定耿介自守的,但也许是鸦片大瘾的。这或者就是华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罢。古迹虽然游的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打破了;鲁迅先生说,看这种古迹,好象看梅兰芳林黛玉,姜妙香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其他,我也到卧龙寺去看了藏经。说到陕西,人们就会联想到圣人偷经,我这回也未必去看经吧。卧龙寺房屋甚为完整,是清兹禧太后西巡时重修的,距今不过二十四年。我到卧龙寺的时候,方丈定慧和尚没有在寺,我便在寺内闲逛。忽闻西屋有孩童育书之声,知有学塾,乃进去拜访老夫子。分宾主坐下以后,问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为先世宦游西安所以随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会馆,但终不得志而返。谈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则褴褛已极;大褂是赤膊穿的,颜色如酱油煮过一般,好几颗钮扣都没有搭上;虽然拖着破鞋,但没有袜子的;嘴上两撇清秀的胡子,圆圆的脸,但不是健康色,——这时候内室的鸦片气味一阵阵的从门帷缝里喷将出来,越加使我了解他的脸色何以*瘦的原因,他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眷属。我问他,“自己教育也许比上学堂更好吧?”他连连地回答说,“也不过以子代仆,以子代仆!”桌上摊着些字片画片,据他说是方丈托他补描写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里多年,熟悉寺内的一切传授系统,即与定慧方丈非常知已,所以他肯引导我到处参观。藏经共有五柜,当初制柜是全带抽屉的,制就以后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屉统统去掉,但去掉以后又只能放满三柜,两柜至今空着。柜门外描有金彩龙纹,四个大字是“钦赐龙藏”。花纹虽然清晰,但这五个柜确是经过祸难为的;最近是道光年间,寺曾荒废,破屋被三个数个戏班作寓,藏经虽非全被损毁,但零落散失了不少;咸同间,某年循旧例子于六月六日晒经,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内全体和尚一齐下手,还被雨打得个半干不湿,那时老夫子还年轻,也帮同搬着的。经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纸质甚好,虽经雨打,晾了几天也就好;北藏却从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不差逊一等。虽说宋藏经,其实只是宋版明印,不过南藏年代较早,是洪武时在南京印的,北藏较晚,是永乐时在北京印的。老夫子并将南藏残本,郑重的交我阅着,知纸质果然坚实,而字迹也甚秀丽。怪不得圣人见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陕,考查盗经情节,与报载微有不同。报载追回到点云在潼关,其实刚刚装好箱箧,尚未运出西安,被陕人扣留。但陕人之以藏古玩请圣人评者,圣人全以“谢谢”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带走者为数亦甚不少。有一学生投函指摘圣人行检,圣人手批“交刘督*严办”字样。圣人到陕,正在冬季,招待者问圣人说,“如缺少什么衣服,可由这边备办”。圣人就摇笔直书,开列衣服单一长篇,内计各种狐皮袍子一百几十件云。陕人之反对偷经最烈者,为李宜之杨叔吉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学生,现任水利局长;杨治医学,留日学生,医院*医。二人性情均极和顺,言谈举止,沉静而委婉,可为陕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们对于圣人,竟亦忍无可忍,足见圣人举动,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问题。门上贴着的诗画,至少给我一个当前的引导。诗画虽非新作,但笔致均楚楚可观,决非市井细人毫无根柢者所能办。然仔细研究,此种作品,无非因袭旧食,数百年如一日,于艺术空气全无影响。唐人诗画遗风,业经中断,而新牙长发,为时尚早。我们初到西安时候,见招待员名片中,前美术学校校长王先生者,乃与之接谈数次。王君年约五十余,前为中学几何画教员,容貌消秀,态度温和,而颇喜讲论。陕西教育界现况,我大抵即从王先生及女师校长长先生处得为。陕西因为连年兵乱,教员经费异常困难,前二三年有每年只能领到七八个月者,但近来秩序渐渐恢复,已有全发之希望。只要从今以后,一方赶紧兴修陇海路陕州到西安铁道,则不但教育实业将日有起色,即关中人的生活状态亦将大有改变,而艺术空气,或可借以加厚。我与王先生晤谈以后,颇欲乘暇参观美术学校。一天,偕陈定谟先生出去闲步,不知不觉到了美术学校门口,我提议进去参观,陈先生也赞成。一进门,就望见满院花草,在这个花草丛中,远处矗立着一所刚造未成的教室,虽然材料大抵是*土,这是陕西受物质的限制,一时没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筑全用新式,于证明已有人在这环境的可能状态之下,致力奋斗。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长王君没有在校,出来答应的有一位教员王君。从他这里,我们得到许多关于美术学校困苦经营的历史。陕西本来没有美术学校,自他从上海专科师范毕业回来,封至模先生从北京美术学校毕业回来,西安才有创办美术学校的运动。现在的校长,是王君在中学时的教师,此次王君创办此校,乃去邀他来作校长。学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学费以外,每年得省署些须资助。但办事人真能干事;据王君说,这一点极少的收入,不但教员薪水,学校生活费,完全仰给于他,还要省下钱来,每年渐渐的把那不合学校之用的旧校舍,局部的改为新式。教员的薪水虽甚少,仅有五角钱一小时,但从来没有欠过。新教室已有两所,现在将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学校因为是中学程度,而且目的是为养成小学的美术教师的,功课自然不能甚高。现有图书音乐手工三科,课程大抵已致美备。图书音乐各有特别教室。照这样困苦经营下去,陕西的艺术空气,必将死而复苏,薄而复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术学校尚不能收女生。据王君说,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一个速成科性质,曾经毕业过一班,其中也有女生,但甚为陕西人所不喜,所以从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师学生尚有一部分是缠足的,然则不准与男生同学美术。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术学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艺术团体是“易俗社”。旧戏毕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极不易懂。凡是高古的东西,懂得的大抵只有两种人,就是野人和学者。野人能在实际生活上得到受用,学者能用科学眼光来从事解释,于平常人是无与的。以宗教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学者能解释荒古的动物宗拜等等。以日常生活为例,惟有野人能应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学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也没有创造的兴趣,所以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学者因为富于研究的兴趣,也富于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我一方不愿为学者,一方亦不甘为野人,所以对于旧戏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歌词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领人领悟,恐怕比现代欧洲人听拉丁?


  还要困难,经二,满场的空气,被刺耳的锣鼓,震动得非常混乱,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现代活用的言语,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旧戏大抵只取全部情节的一段,或前或后,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戏演完以后,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无间断。有一个外办看完中国戏以后,人家问他看的是什么戏,他说“刚杀罢头的地方,就有人来喝酒了,这不知道是什么戏。”他以为提出这样一个特点,人家一定知道什么戏的了,而不知杀头与饮酒也许是两出戏的情节,不过当中衔接得太紧,令人莫明其妙罢了。我对于旧戏既这样的外行,那么我对于陕西的旧戏理宜不开口了,但我终喜欢说一说“易俗社”的组织。易俗社是民国初元张凤□作督*时代设立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二年的历史。其间办事人时有更动,所以选戏的方针也时有变换,但为改良准腔,自编剧本,是始终一贯的。现在的社长,是一个绍兴人,久官西安的,吕楠仲先生。承他引导我们参观,并告诉我们社内组织:学堂即在戏馆间壁,外面是两个门,里边是打通的;招来年学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间有一字不识的,社中即授以初高一切普通课程,而同时教练戏剧;待高小毕业以后,入职业特班,则戏剧功课居大半了。寝室,自修室,教室宿费是全免的,学生都住在校中。演戏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职业班。所演的戏,大抵是本社编的,或由社中请人编的,虽于腔调上或有些须的改变,但由我们外行人看来,依然是一派秦腔的旧戏。戏馆建筑是半新式的,楼座与池子象北京广德楼,而容量之大过之;舞台则为圆口旋转式,并且时时应用旋转;亦华园之演“一念差”。不过唱的是秦腔罢了。有旦角大小刘者,大刘曰刘迪民,小刘曰刘箴俗,最受陕西人赞美。易俗社去年全体赴汉演戏,汉人对于小刘尤为货倒,有东梅西刘之目。张辛南先生尝说:“你如果要说刘箴俗不好,千万不要对陕西人说。因为陕西人无一不是刘*。”其实刘箴俗演得的确不坏,我与陕西人是同*的。至于以男人而扮女人,我也与夏浮筠刘静波诸先生一们,始终持反对的态度,但那是根本问题,与刘箴俗无关。刘箴俗三个字,在陕西人的脑筋中,已经与刘镇华三个字差不多大小了,刘箴俗的名字。这一点我佩服刘箴俗,更佩服易欲社办事诸君。易俗社现在已经独立得住,戏园的收主竟能抵过学校的开支而有余,宜乎内部的组织有条不率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独立的住,原因还在陕西人爱好戏剧的习性。西安城内,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较为旧式的秦腔戏园三,皮*戏园一,票价也并不如何便宜,但总是满座的。楼上单售女座,也音乐同有一间空厢,这是很奇特的。也许是陕西连年兵乱,人民不能安枕,自然养成了一种“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的人生观。不然就是陕西人真正迫好戏剧了。至于女客满座,理由也甚难解。陕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极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严。一天我在《新秦日报》(陕西省城的报纸共有四五种,样子与《越铎日报》《绍兴公报》等地方报纸差不多,大抵是二号题目,四号文字,销数总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内,如此而已)上看见一则甚妙新闻,大意是:离西安城十数里某乡村演剧,有无赖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伤某姑嘴唇,大动众怒,有卫戍司令部*人某者,见义勇为,立将佩刀拔出,砍下无赖之首级,悬挂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几句论断更妙趣横生,他说这真是快人快事,此种案件如经法庭之手,还不是与去年某案一样含胡了事,任凶犯逍遥法外吗?这是陕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人道观念。城里礼教比较的宽松,所以妇女竟可以大多数出来听戏,但也许因为相信城里没有强迫接吻的无赖。?


  陕西的酒是该的。我到潼关时,潼人招待我们的席上,见到一种白干似的酒,气味比白干更烈,据说叫做“凤酒”,因为是凤翔府出的。这酒给我的印象甚深,我还清楚地记得,酒壶上刻着“桃林饭馆”字样,因为潼关即古“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饭馆以此命名的。我以为陕西的酒都是这样猛烈的了,而孰知并不然。凤酒以外,陕西还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绍兴酒制的南酒有两种,“甜南酒”与“苦南酒”。苦南酒更近于绍兴。但如坛底浑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艺不高之故。甜南酒则离酒甚远,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种,色白味甜,性更和缓,是长安名产,据云“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饮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饮一斗也不会教人眠的,李白也许饮的“凤酒”罢。故乡有以糯米作甜酒酿者,做成以后,中且一洼,满盛甜水,俗曰“蜜勤殷”,盖□酒之类也。除此四种以外,外酒入关,几乎甚少。酒类运输,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损失必大。同乡有在那边业稻香村一类店铺者,但不闻有酒商足迹。稻香村货物,比关外贵好几倍,五星啤酒售价一元五角,万寿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我可赚,路中震撼者多也。?

.焦山望月


  丁谛?
  ?


  住焦山数日,到定慧寺的大殿看过几回早晚课,每日听山顶撞幽冥钟声,耳朵里是充满了梵器的音响和“南无阿弥陀佛”的法号,倏然尘外,惟与风帆沙鸟作伴,不闻“市”仿佛已有多日了。?


  是旧历中元节的一天晚上,月光倍明,我们坐在华严阁的廊下,面对磨得光滑晶莹像白玉一样的石栏杆,脚也搁在上面,静无声息地看月亮。?


  焦山的月亮是有名的。因为它的位置在大江中心,正和小孤山同一形势。沿山正面有许多精舍,为文殊阁、碧山、松瘳阁,海若庵等等。除了朝北的一排精舍因为给山阻隔了以外,邻潮的一面随处可以见到江水。廊曲折处,江水也跟着曲折起来。任栏而立,江水即在脚下。秋江奔腾,顿成旋涡,愤怒地打击着几千年来未曾腐烂的石头,澎湃作响。月亮升起时,姗姗由江上起,就像一位洛神蒙着胭脂般的轻纱。晚霞红晕得同美人的两颊一样;霞彩照入江中,江水便织起红色和白色的图案来了。?


  虽然是在初秋的天气,静坐既久,却渐渐感觉着丝丝寒意。对过的兰山深入黑阴中。空中时时飞出寒烟,连薄薄的轻去也有些凝寒欲冻的景象。我把手摸一下白石栏杆,异常的寒冷滑腻。陡然我想起小杜的“烟笼寒水月笼纱”的诗句,觉得颇与此景仿佛。?


  长天一碧,月光照着山前的一片江,分外显得清寒逼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说是“惟见江心秋月白”,真是描写得再像没有。本来看月须在江上,乐天先生所形容的月亮也就是指的浔阳江而言。其时,月光的皎洁难以比拟。除江面全给照白了以外,更由月的两旁,引下两条直线;这条依直觉估计约有数尺宽的布似的光亮,比江面的月光还要白一些。因为这天是盂兰会的日子,有放荷花灯的。江上亮起星星的火光,连成一整排,齐在月光照着的江水上眨眼。有的纸掷上油力不足,一会儿便熄灭了。有的却熊熊然,跟着潮水飘流,一直飘到江中心去。对岸似乎也有人在做着这些玩艺儿,表面说是放给*看,其实却是给自己取乐的。我们看着这些灯忽明忽暗,正如暗示了一个曲线状的人生有悲喜剧的一样。?


  焦公祠的那边灯火隐约可见,我们知道这是放的瑜珈焰口已近散场时了。鼓声加急,木鱼也刻不停敲,听到这些凄瑟的声音,我的心简直要像冰一样冻了起来。万物都已入于凄来了啊!除了梵器的伴着和尚嘶哑的声音以外,还有什么声音呢??


  晚潮涨起了。汪洋的江水和日间差得太使我惊异。潮水的旋涡已经很急,而且又分成来去的两股,互相对流,“大江东去”,却何止“东去”呢??


  我们的头仰视着天空。天空的乌云加多了。多得渐渐蔽住了中元的月亮。月亮逃了。但是逃到乌云又继续地来了。终于月亮逃不过乌云的苦厄。?


  夜寒加重,而且也无月可看了。我们走下楼来,悄悄地背着寂寞的中元月,走进房里,头搁上枕头,听着滚滚的涛声,雄壮、古朴、幽闲,心境转入悠然的境地。?

.峨眉山下


  郭沫若?
  ?


  我的故乡是在峨眉山下,离嘉定城有七十五里路。大渡河从西南流来,在峨眉山的第二峰和第三峰之产打了一个大弯,又折而向东北流去。因此我的家所在地,就名叫沙湾。地在山与水之间,太阳是从渡河的东岸出土,向峨眉山的北后落下去。?


  山很高,除掉时为浓雾所隐藏,或冬天来很早就戴上雪帽之外,一片青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


  水流虽然比起上游来已经从群山之中解放了,但依然相当湍游,因此颇有放纵不羁之概;河面相当辽阔,每每有大小的洲屿,戴着新生的杂木。春夏虽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为疏落的寒林。水色,险夏季洪水期限呈出红色之处,是农厚的天青。远近的滩声不断地唱和着。?


  外边去的人每每称赞这儿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而且规模宏大,胜过江南。论道理是该有它的好处,但不知怎的,我自己并不感觉着它的美。这或许是太习惯的缘故吧?我致电十三岁下乐山城读书为止,每天朝夕和它相对,足足十三年,怕因此使我生出了感觉上的麻木吧??


  真的,就是现在,我以于它也没有留恋。旧时代的思乡情绪,在我是完全枯涸了。或许是不应该,但我不想掩饰。倒是乐山城的风物,多少还有使我留恋的地方,那便是乌尤山附近和那对岸的大坝。其所以使我留恋者倒并不因为故,而是因为新。?


  我在乐山城住小学、中学,一共住四年,奇妙的是和城仅隔一衣带水的乌尤山,我却一也不曾去过。?


  乐山城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王渔洋说过“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但这所说的应该不是指的城的本身吧。?


  大渡河和南下的岷江在城的东北隅合流而东行,和城相对的北岸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鳞次而立,与西南面的峨眉三峰遥遥相对。在凌云山上有唐代韦皋镇蜀时海通和尚所凿成的与山等高的石佛,临江而坐。山顶又有苏东坡的读书楼。因此这个地方一向便成为骚人墨客所好游的名地。?


  乌尤山本各乌牛山,以山木葱笼、青翠之极有类于乌,而形则似牛,故名乌牛。一说秦时蜀郡太守李冰所凿离堆即此。它是与岸隔绝了的一座弧耸的岛屿。由乌牛而乌尤,是王渔洋使它雅化了的。山上有乌尤寺,有汉代郭舍人注《尔雅》处的尔雅台。论山境的清幽,乌尤实在凌云之上。?


  奇怪的是我在乐山读书的四年间,正是我十三岁至十六七好游的少年时期,我虽然常常往游凌云,而却不曾去乌尤一次。游乌尤,是在抗战期中回乡,离开了故乡二十六年后的二九三年。凌云是彻底俗化,而且颓废了。石佛化了装,一个面孔被石灰涂之上得不成名器。东坡楼住着些散兵游勇。洗砚池是一池的杂草。但乌尤山却给予了我新鲜的感触。毫无疑问,是要感谢我是第一次的来游。?


  乌尤寺同样带着浓厚的俗气,并不佳妙。但山的本身好,树木好,山道好。尔雅台在危崖头,下临大江,在林深箐密中只能听得下面的滩声,而看不流水,那也恰到好处。我就喜欢这些。晚间或凌晨,在那山下泛舟,有一种清森的净趣,也很值得玩味。?


  王渔洋所赏识的应该是这些地方吧?只有这些使我有些系念。那山对岸的胡家坝,一片空阔也信人有心胸开朗之感。但这情趣也是我在一九四年回乐山时才领略了的,学生时代也不曾前前去玩味过。?


  假使要把范围放宽些,乐山城也应该可以说是我的故乡。但不应该得很,我对于它怎么也引不起的怀乡病了。是我自己的感情枯涸了吗?还是时代使然呢??


  峨眉山对我倒还保持着它的神秘性。我虽然在那山下活了十几年,但不曾上过山去。因此它的了处,实在我也不知道。专为好奇心所驱遣,如有机会去游游金顶,我倒也并不反对。峨眉山之于我,也仿佛泰山之于我一样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摘自:《中国现代散文》,上海文艺出版社?

.北平的春天


  周作人?
  ?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六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袖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0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作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向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河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的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


  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桥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中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皆竹林,竹吻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肝,界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籁籁落衣袂间,幸即晴雾。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它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京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抬可以随意倘佯的时候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甘五年二月十四日。?


  摘自:1936年2月作,选自《风雨谈》?

.红河谷的仙人脚迹


  阿里?


  站在红河南岸山顶这块浅黑的石头上,遥望北岸对峙陡峭的山梁,红河谷阻断两岸交往的苦痛不禁贯注心头。?


  两山空间距离不过三千米,但从脚下这块浅黑的石头处步行到谷底,渡过红河,再爬到对岸山顶,需要从太阳出山到太阳落山的时间。?


  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与愿望之间有时相去极远。面前的红河谷,谷底海拔米谷口海拔米,相对高差米,这短短的距离,经过两岸陡岩峭壁的折腾,要用脚步去丈量那条枯瘦纤纤的小路,得用整整一天的功夫。一条河谷,咫尺水面,却隔开了南北之间文明与落后、富裕与贫穷的距离。没有到过滇南高原,体会不出路途的遥远。没有走进红河谷,感受不出被阻隔的痛苦,面对峡谷,山里人或许有过不少美妙的幻想,编织过不少神奇的故事,他们籍此减轻被红河谷阻隔在心灵的苦痛。?


  我脚踩的浅黑石头上,留有一个被神化了和征服红河峡谷的故事。故事是神化了的,但石头上的证据却是活灵灵存在的。它足以促使你去怀疑所有的神话故事并非都是神话。?


  这块裸露出地面的浅黑石头上,有一只比凡人脚印大一倍的脚印。很明显,它是赤脚踩在上面的左脚印。脚印的后跟部位陷得略深,脚趾部位略浅,一看便知是在立地起步跨越河谷时踩出的脚迹。?


  令人惊奇的是,这只脚印没有一丝人工雕凿的痕迹,也不是那种天然偶成的相似。它的静态轮廓和动态造型都在迫使你不得不承认它是一只活生生踩上去的脚印,只不过在岩石上踩到如此深度需要具备一定的气力和功底。?


  更为惊奇的是:在北岸同样高度山坡的一块石头上,也有类似的一只脚印。不同的是那只脚印为右脚印迹。一南一北,一左一右隔谷分布对称,无疑曾经有人站在南岸山顶这块石头上,右脚一抬,便跨过了空旷的河谷。实现了人们征服红河峡谷的梦想。?


  这是何等伟大的一次跨越,举足之间,红河谷便成为胯下一条细小的缝隙!?


  童年时代,听老辈人讲故事,说有一次,玉皇大帝派赤脚大仙下凡,令他当日要在红河谷上架起一座大桥。谁知这位大仙途中被妖女迷惑,喝得烂醉。当他醉眼朦胧来到南岸山头时,看至满眼星星,以为尚在天界,倒在石头上就睡。五更时分,山寨的一声鸡鸣将大仙从梦中唤醒。他自知违了天命,又急于在天亮前赶回天庭,爬起来揉揉眼睛,一步跨过峡谷,上天复命去了。?


  这故事今天听起来很有些牵强附会。老辈人无法解释脚迹的来历,让它永远成为一个谜,该有多好。也许科学家们还会去考虑"外星人"这个因素。把它说成是赤脚大仙的脚迹,确实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赤脚大仙没有造福人间,只在两岸留下一对脚印。他被妖女迷惑,酒后渎职,想必要受重处的。老辈人的故事里没有大仙受惩的事,不知是大仙弄虚作假瞒过了玉帝,还是善良的凡人们原谅了大仙。?


  寨子里的人都相信石头上的脚迹是赤脚大仙留下的。寨子外这块地名也就叫做"仙人脚迹"。寨子里办起小学后,那位年轻的教书先生说,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石头上的脚迹也不是仙人脚迹。是什么呢?这位先生研究了一辈子。到他告老还乡,仍然没给寨里的人一个信服的回答。?


  小时候,坐在这块浅黑石头上,看仙人留下的脚印,看山脚缓缓而去的河水,看空旷的河谷,就像坐在祖母的怀抱里看她那块枯皱巴巴的老脸。脑袋里就生出许多无名的爱恨。我爱古朴温馨的山寨,受山寨里善良的人,爱山外那个遥远的世界,恨那个可恶的妖女迷住赤脚大仙,恨赤脚大仙不像孙悟空一样识破妖怪,恨人的身上不长翅膀,不能像老鹰一样轻轻飞过河谷。?


  每年柿子熟的时候,天上就下起阵阵太阳雨。雨过天晴,一拱彩桥横跨南北,童年的梦,就像火红的柿子,从彩桥上走过。那时,曾天真地想,那彩虹也许是天界为山里人架的金桥,它永远架在那里,让人们无阻无隔地相互往来,该有多好!?


  故乡被无情地阻隔着,初中毕业,我怀着美好憧景,第一次走过红河谷,领略了山外的世界要比想象的更阔,更令人留恋。多少年来,每当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那些充满现代气息的都市风景,不时让我想起被峡谷阻隔在偏僻一隅的故乡。?


  如今,数百里红河谷中,虽然架起几座连接两岸的公路大桥,故乡落后闭塞的状况有所改善。但漫漫历史长河的阻隔,无情拉开了两岸间向文明社会发展的距离。落后与苦痛,依然梗噎在山寨的心窝。?


  怀着儿时的爱与恨,再次立在仙人驻足过的这块浅黑石头上。举目左右,两岸峭壁依然,河山依旧,心头不禁涌起阵阵苦痛的波浪。一条红河,流去了无情的千年岁月,一座山寨,却在讲述一个仙人脚迹的故事。?

.外东消夏录


  朱自清?


  这个题目是仿的高士奇的《江村消夏录》。那部书似乎专谈书画,我却不能有那么雅,这里只想谈一些世俗的事。这回我从昆明到成都来消夏。消夏本来是避暑的意思。若照这个意思,我简直是闹笑话,因为昆明比成都凉快得多,决无从凉处到热处避暑之理。消夏还有一个新意思,就是换换生活,变变样子。这是外国想头,摩登想头,也有一番大道理。但在这战时,谁还该想这个!我们公教人员谁又敢想这个!可是既然来了,不管为了多俗的事,也不妨取个雅名字,马虎点儿,就算他消夏罢。谁又去打破沙缸问到底呢??


  但是问到底的人是有的。去年参加昆明一个夏令营,营地观音山。七月二十三日便散营了。前一两天,有游客问起,我们向他说这是夏令营,就要结束了。他道:“就结束了?夏令完了吗?”这自然是俏皮话。问到底本有两种,一是“耍奸心”,一是死心眼儿。若是耍奸心的话,这儿消夏一词似乎还是站不住。因为动手写的今天是八月廿八日,农历七月初十日,明明已经不是夏天而是秋天。但“录”虽然在秋天,所“录”不妨在夏天;《消夏录》尽可以只录消夏的事,不一定为了消夏而录。还是马虎点儿算了。?


  外东一词,指的是东门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词儿。成都住的人都懂。但是外省人却弄不明白。这好象是个翻译的名词,跟远东,近东,中东挨肩膀儿。固然为纪实起见,我也可以用草庐或草堂等词,因为我的确住着草房。可是不免高攀诸葛丞相,杜工部之嫌,我怎么敢那样大胆呢?我家是住在一所尼庵里,叫做尼庵消夏录原也未尝不可,但是别人单看题目也许会大吃一惊,我又何必故作惊人之笔呢?因此马马虎虎写下“外东消夏录”这个老老实实的题目。?


  夜大学?


  四川大学开办夜校,值得我们注意。我觉得与其匆匆忙忙新办一些大学或独立学院,不重质而重量,还不如让一些有历史的大学办办夜校的好。?


  眉毛高的人也许觉得夜校总不象一回事似的。但是把毕业年限定得长些,也就差不多。东吴大学夜校的成绩好象并不坏。大学教育固然注重提高,也该努力普及,普及也是大学的职分。现代大学不应该象修道院,得和一般社会打成一片才是道理。况且中国有历史的大学不多,更是义不容辞的得这么办。?


  现在百业发展,从业员增多,其中尽有中学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有志进修无门可入的人。这些人往往将有用的精力消磨在无聊的酬应和不正当的娱乐上。有了大学夜校,他们便有机会增进自己的学识技能。这也就可以增进各项事业的效率,并澄清社会的恶浊空气。?


  普及大学教育,有夜校,也有夜班,都得在大都市里,才能有足够的从业员来应试入学。入夜校可以得到大学毕业的资格或学位,入夜班却只能得到专科的资格或证书。学位的用处久经规定,专科资格或证书,在中国因从未办过大学夜班,还无人考虑它们的用处。现时只能办夜校:要办夜班,得先请*府规定夜班毕业的出身才成。固然有些人为学问而学问,但各项从业员中这种人大概不多,一般还是功名心切。就这一般人论,用功名来鼓励他们向学,也并不错。大学生选系,不想到功名或出路的又有多少呢?这儿我们得把眉毛放低些。?


  四川大学夜校分中国文学,商学,法律三组。法律组有东吴的成例,商学是当今的显学,都在意中。只有中国文学是冷货,居然三分天下有其一,好象出乎意外。不过虽是夜校,却是大事,若全无本国文化的科目,未免难乎其为大,这一组设置可以说是很得体的。这样分组的大学夜校还是初试,希望主持的人用全力来办,更希望就学的人不要三心两意的闹个半途而废才好。?


  成都诗?


  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说是有些象北平,不错,有些个。既象北平,似乎就不成其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处在象而不象。我记得一首小诗,多少能够抓住这一点儿,也就多少能够抓住这座大城。?


  这是易君左先生的诗,题目好象就是“成都”两个字。诗道:?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住过成都的人该能够领略这首待的妙处。它抓住了成都的闲味。北平也闲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闲是成都的闲,象而不象,非细辨不知。?


  “绕屋噪栖鸦”自然是那些“据门撑”着的“古木”上栖鸦在噪着。这正是“入暮”的声音和颜色。但是吵着的东南城有时也许听不见,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区的少城,白昼也静悄悄的,该听得清楚那悲凉的叫唤罢。?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爱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养花天气。那时节真所谓“天街小雨注意润如酥”,路相当好,有点泥滑滑,却不致于“行不得也哥哥”。缓缓的走着,呼吸着新鲜而润泽的空气,叫人闲到心里,骨头里。若是在庭园中踱着,时而看见一些落花,静静的飘在微尘里,贴在软地上,那更闲得没有影儿。?


  成都旧宅于门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树或*桷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几年初到,真搞不惯:晚八点回家街上铺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门声,暗暗淡淡的,够惨。“早睡早起身体好”,农业社会的习惯,其实也不错。这儿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实录。?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风尘,人家门前也有树,可是成行的多,独据的少。有茶楼,可是不普及,也不够热闹的。北平的闲又是一副格局,这里无须详论。“楚客”是易先生自称。他“兴嗟”于成都的“承平风味”。但诗中写出的“承平风味”,其实无伤于抗战;我们该嗟叹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这种“承平风味”战后还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业化的新中国里,成都这座大城该不能老是这么闲着罢。?


  一九四O。

.*风土杂记


  茅盾?
  ?


  晚清左淙棠进**,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现在*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过棠而是林则除。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程序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矣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程序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牲畜主,所有牛关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放牧归来,仅马铃薯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评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咱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上,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西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这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及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支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有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巴名全纡。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其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山面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吾尔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族)。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面地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城者,为自吐鲁番到迪化所过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过大坂城则迪化已在脚下,此为自南路进迪化之一要隘。?


  忆《隋书》谓炀帝得龟兹乐,列为燕乐之一,此后中国燕乐,龟兹乐实居重要部分。古龟兹国,即今*库车县。龟兹乐何如,今日*维族之音乐歌舞是否与龟兹乐相似,颇难猝下断语。盖自伊斯兰教代佛教而后,天竺文物,澌灭殆尽;今日新省维吾尔民族之歌舞,与中亚各民族之歌舞想相近似。迪化每有晚会,往往有维族之歌舞节目;男女二人,载歌载舞,歌为维语,音调颇柔美,时有顶点,则喜悦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约而雍穆;盖在维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为最上乘者。据言,此旧为男女相悦之歌,今倚旧普而填新词,则已变男女相悦而为*治之内容矣。以我观之,旧瓶新酒,尚无牵强之痕迹。我曾问维族人翻译哈美德:“新词是谁的手笔?”他答道:“也不知是谁,大概是许多人集体一的作品。”?


  维语为复音语文,其字母借用亚剌伯文的字母。书写时,横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视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笔如飞,形式且极美丽。文法不甚复杂,曾习他种外国语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晓。在*,虽有十四民族,然维吾尔语,实为可以通行全疆之语言,此因维族人数约占全疆总人口之半,其他各少数民族大都晓维语;哈萨克族人口在全疆仅次于维族,其语文与维语大同小异,其字母,亦为亚剌伯文字母。迪化每开大会,演说时例须用三种语言,即汉,维,及蒙古语,平常的集会,为节省时间,仅用汉、维两种语言,则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汉语,大概都能懂维语。?


  迪化在阳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气最佳,可说是“寒暖适中”。十二月后始入**的寒冬,积雪不融,大地冻结,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冻(有时为三月中旬)。冬季少风,南方冬季西北风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暂之经验而言,在迪化是没有的。然而冬季坐车出门,虽在无风之日,每觉寒风刺面入骨,其凛洌十倍于南方的西北风,此因户外空气太冷之故。室内因有大壁炉,且门窗严闭,窗又为双层,故融暖如春,然而门窗倘有罅缝,则近此罅缝之处,冷风如箭,触之战栗;此亦非风,而因户外空气太冷,冷故重,觅罅缝而钻入,其劲遂似风。室内铺厚毡,亦以防寒气从地板之细缝上侵。关西大汉张仲实实素不怕冷,在家时洋服内仅穿毛线衫裤,无羊毛内衣,某日忽觉腿部酸痛,举步无力,此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气从何来;越一日始发现寒气乃从书桌下来,盖书桌下之地毡一角上翘,露出地板之罅缝,寒气遂由此浸润。北方人常言地气冷,故下身所穿必须较上身为多,必解冻以后,乃可稍疏防范。三月中,有时白天天气温颇高,往往见迪化人上身仅穿一单衫而下仍御厚棉裤。?


  最冷的日子通常在阴历年关前后;白天为零下二十度,夜间则至四十余度。此为平均的气温。在此严寒的季节,人在户外半小时以上,皮帽、大衣领皮、眉毛、胡须等凡为呼吸之气所能接近之处,远望雾气蒸腾;此亦非雾,而为口气凝成,真所谓“嘘气成云”了。驴马奔驰后满身流汗,出汽如蒸笼,然而腹腔下毛端,则挂有冰球,累累如葡萄,此因汗水沿体而下,至腹下毛未及滴落,遂冻结为珠,珠复增大,遂成为冰葡萄。?


  地冻以后,积雪不融,一次一次雪下来,碾实冻坚,平时颇多坎坷的路面,此时就变成了平坦光滑,比任何柏油路都漂亮。所以北方赶路,以冬季为最好。在这时候,“爬犁”也就出现了。“爬犁”是土名,我们的文诌诌的名称,就是“爬犁”。迪化的“把爷”们,冬季有喜用“爬犁”者。这是无轮的车,有滑板两支代替了轮,车甚小,无篷,能容二人,仍驾以马。好马,新钉一付高的掌铁(冬季走冻结的路,马掌铁必较高,于是马也穿了高跟鞋),拖起结实的“爬犁”,在光滑的并雪地上滑走,又快又稳,真比汽车有意思。但“爬犁”不宜在城中热闹处走,最好在郊外,在公路上。维族哈族的“把爷”们驾“爬犁”,似乎还是娱乐的意味多,等于上海人在夏天坐车兜风。我有一首歪诗记之:?


  纷飞玉屑到帘栊,大地银铺一望中;初试爬犁呼女伴,阿爹新买玉花骢。?


  北方冬季少霜。如有之,则其农厚的程度迥非南方人所能想象。迪化冬季亦常有这样的严霜。晨起,忽见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绒有彩绳,简直跟耶诞节人们用以装饰屋子或圣诞树的比手指还粗些的白绒彩绳一样。尤其是所有的树枝,也都结起银白的彩来了。远望就同盛开了的银花。如果树多,而又全是落叶树,那么,银白一片,宛如繁花,稼艳的风姿,和盛开的樱花一般——而樱花尚无其洁白。此种严霜,俗名“挂枝”,不知何所取义,或者因其仅能在树枝上见之,而屋面地上反不能见,故得此名。其实霜降普遍,并非独厚于“枝,不过因为地上屋子面皆已积雪,本来是白皑皑的,故遂不觉耳。但因其“挂枝”,遂产生了神话:据说天山最高之博格达峰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肤之仙女,为怜冬季大地萧条,百花皆隐,故时以晶莹之霜花挂到枝头。此说虽诞,然颇有风趣,因亦记以歪诗一首:?


  晓来试马出南关,万树银花照两间。昨夜挂枝劳玉手,藐姑仙子下天山。?


  照气候说,*兼有寒带、温带以及亚热带的气候。天山北麓是寒带,南麓哈密、鄯善一路(吐鲁番因一个洞,作为例外)是温带,而南疆则许多地方,终年只须穿夹,是亚热带的气候了。但橘、柚、香蕉等,*皆不产,或者是未尝试植,或者也因“亚热带”地区,空气太干燥之故,因为这些终年只须穿夹的地方,亦往往终年无雨,饮水、灌田的水,都赖天山的万年雪融化下来供给人们。除了上述数种水果外,*可以吃到各种水果,而尤以瓜、苹果、梨、桃为佳。瓜指甜瓜,种类之多,可以写成一篇文章;“哈密瓜”即甜瓜之一种,迪化人称为甜瓜,不称为哈密瓜。是大如枕头的香瓜,惟甜脆及水分之多,非南方任何佳种香瓜所可及。此瓜产于夏初,窖藏可保存至明年春末;*人每谓夏秋食此瓜则内热,惟冬日食之,则“清火”。苹果出产颇多,而伊犁之二台所产最佳,体大肉脆,色味极似舶来的金山苹果,而香过之。二台苹果熟时,因运输工具不够,落地而腐料于果林中者,据云每每厚二三寸。在伊犁,大洋一元可购百枚;惟运至迪化,则最廉亦须二三毛一个。?


  梨以库车及库尔勒所产最佳,虽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梨在产地每年腐料于树下者亦不可胜计,及运至迪化,则每元仅可得十枚左右。南疆植桑之区,桑椹大而味美,有黑色白色两种;惟此物易烂,不能远至他处。据言当维族人民之游手好闲者,每当桑椹熟时,即不工作,盖食桑椹亦可果腹;桑椹在产地,人可随意取食,恣意饱啖,无过问者。?


  初到哈密,见有“定湘王”庙,规模很大,问了人,才知这就是城隍庙。但*的城隍何以称为“定湘王”,则未得其解。后来又知道凡汉人较多的各城市中都有“定湘王”者,本为湖南之城隍,左公部下既定*,遂把家乡的城隍也搬了来了。今日*汉族饮食内地各省之人,湘籍者初不甚多,然“定湘王”之为*汉族之城隍如故。?


  迪化汉族,内地各省人皆有,会馆如林,亦各省都有;视会馆规模之大小,可以约略推知从前各该省籍人士在新省势力之如何。然而城隍庙则仅一个,即“定湘王庙”是也。每年中元节,各省人士追荐其远在原籍之祖先,“定湘”庙中,罗天大醮,连台对开,可亘一周间。尤为奇特者,此时之“定湘王”府又开办“邮局”,收受寄给各省籍**之包裹与信札;有特制之“邮票”,乃“定湘王府”发售,庙中道士即充“邮务员”,包裹信札寄递取费等差,亦模拟阳间之邮局;迷信者以为必如此然后其所焚化之包裹与信札可以稳度万里关山,毫无留难。又或焚化冥镪,则又须“定湘王府”汇兑。故在每年中元节,“定湘王府”中仅此一笔“邮汇”收入,亦颇可观。?


  昔在南北朝时,佛法大行于西域;唐初亦然,读三藏法师《大唐西域记》已可概见。当时大乘诸宗皆经由西域诸国之“桥梁”而入东土,其由海道南来者,亿惟达摩之南宗耳。但今日之*,则除蒙族之喇嘛外,更无佛徒。汉人凡用和尚之事,悉以道士代之。丧事中惟有道士,而佛事所有各节目,仪式多仍其旧,惟执行者为道士而已。蒙族活佛夏礼圆寂之丧,道士而外,亦有喇嘛数人。?


  伊斯兰教何时始在*发展而代替了从前的佛教,我没有作过考据,然而狂想起来,当在元明之交。道士又在何时代行和尚职权,那就更不可考了,猜想起来,也许是在清朝季世汉人又在*站定了脚跟的时候。但当时何以不干脆带了和尚去,而用道士,则殊不可解,或者是因为道士在宗教上带点“中间性”罢?于此我又连带想起中国历史上宗教争论的一段公案。南北朝时,佛法始来东土,即与中国固有之道教发生磨擦,其间复因北朝那些群主信佛信道,时时变换,以至成为一件大事。但自顾欢、慧琳、僧绍、孟景翼等人一场无聊的争论以后,终于达到“三教”原是“一家”的结论;然而这种论调,也表示了道教在当时不能与佛教争天下,故牵强附会,合佛道为一,又拉上孔了作陪,以便和平共处;故当时释家名师都反对之。不谓千年以后,伊斯兰教在西域既逐走佛徒,和尚们遗下的那笔买卖,居然由道士如数顶承了去,思之亦堪发嚎噱。?


  然道士在*,数目不多,迪化城内恐不满百,他处更无足论。变通人家丧事,两三个道士便已了事。此辈道士,平日儿与俗家人无异。?


  *汉族商人,以天津帮为巨擘。数百万资本(抗战前货币之购买力水)者,比比皆是。除迪化有总店,天津有分庄而外,南北疆之大城市又有分号。*之土产经由彼等之手而运销于内地,复经由彼等之手,内地工业品乃流入于*。据言此辈天津帮商人,多杨柳青人,最初至新省者,实为左宗棠西征时随*之负贩,当时称为“赶大营”。左西征之时,旷日持久,大*所过,每站必掘井,掘井得水必建屋子,树立小小之市集,又察各该处之土壤,能种什么即种什么。故当时“赶大营”者,一挑之货,几次转易,利即数倍,其能直至迪化者,盖已颇有积累。其魄力巨大者,即由行商而变为坐庄。据言此为今日*汉族巨商之始祖。其后“回疆”既定,“赶大营”已成过去,仍有“冒险家”画依样之葫芦,不辞关山万重,远道而往,但既至镇西或迪化,往往资斧已罄,不能再贩土产归来,则佣工度日,积一二年则在本地为摊贩,幸而获利,足可再“冒险”矣,则贩新省之土产,仍以一次,咱们十年亦可成富翁,在迪化为坐庄矣。但此为数十年前之情况,如此机会,早成过去。?


  抗战前,新省对外商运孔道,为经镇西而至绥边,有绥新公路,包头以东由由铁路可抵天津;此亦为*多天津高人之一因。抗战后,绥新公路为新省当局封锁,表面理由是巩固边防。目前新省对外商运,已经有组织地集中于官商合办之某某土产公司之手,情况又已不同。?


  博格达山为天山之最高峰。清时初定天山南北路后,即依前朝故事,祭博格达山。据《*图志》,山上最古碑为唐代武则天所立。其后每年祀典,率由地方官行之,祭文亦有定式,《*图志》载之。?


  博格达山半腰有湖(俗称海子),周圆十余里,峭壁环绕,水甚清,甚冷;此处在雪线之下,故夏季尚可登临,自山麓行五十余里即到。自此而上,则万年雪封锁山道,其上复有冰川,非有特别探险装备,不能往矣。山巅又有一湖,较山腰者为大。当飞机横越天山时,半空俯瞰,此二湖历历可睹,明亮如镜。《*图志》谓山上积雪中有雪莲,复有雪蛆,巨如蚕,体为红色,云可合媚药。二十九年夏,有友登博格达,在山腰之湖畔过一宿。据云并不见有雪莲有雪莲雪蛆,亦无其他奇卉异草,珍禽瑞兽,惟蚊虫大而且多,啮人如锥刺耳。湖边夜间甚冷,虽当盛夏,衣重裘尚齿战,乃烧起几个火堆,卧火旁,始稍得寐。又山腰近湖处且庙,道士数人居之,不下山者已数年,山下居民每年夏季运粮资之,及秋,冰雪封山,遂不能闻问,俟来年夏季再上山探之。在全疆,恐惟此道士为真能清苦。诗以记之:?


  博格达山高接天,云封雪锁自年年。冰川寂寞群仙去,瘦骨*冠灶断烟。(其一)?


  发莲雪蛆今何在?剩有□蚊逐队飞。三伏月圆湖畔夜,高烧篝火御寒威。(其二)?


  雪莲有无,未能证实,然天山峭壁生石莲,则余曾亲见。诹迪化约百余公里,有白杨沟者,亦避暑胜地,余曾往一游。所谓“白杨沟”,实两山间之夹谷耳,范围甚大,汽车翻越数山始到其地。此为哈族人游牧地,事前通知该管之“千户长”,请彼导游艺机,兼代备宿夜处。“千户长”略能汉语,备马十余匹,请客人作竟日之游,出“白杨沟”范围,直抵焉耆境之天山北麓。途次经过一谷,两岸峭壁千仞,中夹道长数里,山泉潺潺,萦回马足;壁上了无草木,惟生石莲。此为横生于石壁之灌木,叶大如掌,形亿桐叶,白花五六瓣甚巨,粗具莲花之形态,嗅之有浓郁之味,似香不香,然亦不恶。询之“千户长”可作药用否?渠言未知可作何用,惟哈密瓜族人间或以此为催生这剂,煎浓汤服。石莲产深谷,盖不独白杨沟有之。?


  夏季入山避暑,宿蒙古包,饮新鲜马乳,是*摩登乐事。但亦游牧民族风尚之残余。维、哈两族之“把爷”每年自季必率全家男女老小,坐自家之大车,带蒙古包、狗,至其羊群所在之山谷,过一个夏季的野外生活。秋凉归来,狗马皆肥健,毛色光泽如镜子面,孩子们晒成古铜色,肌肉结实。?


  马乳云可治肺病胃病;饮卫个夏季的马乳,据云身必健硕,体重增加。但此恐惟在山中避暑饮之,方有效验;盖非马乳之独擅神效,亦因野外生活之其他有益条件助成之也。维、合族人善调制马乳,法以乳盛革囊中,摇荡多时,略置片刻,又摇之,如是数回,马乳发酵辄醉。初饮马乳者,常觉不惯,然经过一时期,遂有深嗜,一日可进十数大碗,而碗,而饭量亦随之增加。然马乳新鲜者,城中不易得。马肉制之腊肠,俗名马肠子,维、哈、蒙等族所制者甚佳。据云,道地之马肠子,乃用马驹之肉,灌入肠管后挂于蒙古包圆顶开口通风之处,在风干之过程中,复赖蒙古包中每日自然之烟熏,——盖包中生火有烟,必从顶上之孔外出也。马肠子佳者,蒸熟后色殷红,香腴不下于金华火腿。避暑山中者,倘能骑马爬山,饮马乳,食馕(一种大饼),佐以自制之奶皮(即牛乳蒸热后所结之奶皮)、草莓果酱、马肠子、葡萄、睡蒙古包,则空气、阳光、运动、富于养分之饮食,一切都有,对于身体的益处是不难想象的!?


  维族哈族人有嗜麻烟者,犹汉族人之嗜鸦片。麻烟比鸦片更*,故在新省亦悬为厉禁。麻烟自印度来,原状不知如何,但供人吸用者则已为粉状,可装于荷包中,随时吸食。因其简易,为害更烈。?


  食麻烟后,入半醉状态,即见种种幻象;平日想念而不可多得之事物,此地好纷陈前后,应接不暇。嗜钱财者即见元宝连翩飞来,平常所未为见而但闻其名之各种珍宝,此时亦缤纷陆离,俯拾好是;好色之徒则见粉白黛绿,围绕前后,乃至素所想念之良家子亦姗姗自来,偎身俯就。人生大欲,片刻都偿,无知之辈,自当视为至乐。旁人见食麻烟者如醉如痴,手舞足蹈,以为癫疯,而不知彼方神游于极乐幻境内。既而动作停歇,则幻境已消,神经麻痹而失知觉。移时始醒,了无所异,与未吸食同。?


  然而多次吸食之后,即可成瘾;瘾发时之难受,甚于鸦片*者。同时,肺部因受*而成喘哮之病,全身并节炎肿,*入脊髓,伛偻不能挺立,不良于行;到这阶段,无论再食与否,总之是去死不远了。?


  维哈族人之嗜*博者,以羊骨为博具,掷地视骨之正反,以定输赢。据说他们结伴贩货从甲地至乙地,在途中往往于马背上且行且*,现金不足,则以货物作抵押,旅途未终,而已尽丧所有则转为博进者之佣工,甚至以佣工若干年作为*注而作最后之一掷者。?


  维吾尔(元史称畏兀儿)族人口占全疆总人口之半数,南疆居民,什九为维族。奉伊斯兰教。旧时阿訇(教中长老)集*教大权于一身,教长同时即为一部落或一区域之行*首长。今则阿訇惟掌教,不复能过问地方行*矣。维族人兼营商业,游牧,及农业;手工业(如裁缝,木匠,泥水,织毯等,)亦多彼族中人。南疆所产之绸,色彩鲜艳,图案悦目,亦多为维族工人所织造。?


  在文艺美术方面,维族人具有天才,土风歌舞,颇具特色,此不赘言。尝观一出由民间故事改编之短剧,幽默而意味深长,实为佳作。此种民间故事,大都嘲笑富而不仁之辈。短剧内容,写一富人路遇一穷人,穷人向彼行乞,富人不应,且骂之。既而同憩于路侧,穷人徐问富人何来,将赴何处,且进以谀词。富人大喜,乃夸其家宅之美,夸其子,夸其骆驼,终乃夸其所爱之狗。穷人随机应变,亦盛赞其房屋之美轮美奂,其子之多才多艺,其骆驼之健硕,其狗之解人意。富人大喜。穷人乃乘间复请周济。富人怫然掉头不顾。二人于是无言。富人解行囊,取馕食之,不能尽,则以所余投□路旁一野犬,穷人至是复气分一小块馕,富人仍不肯,谓宁投□狗食,不与汝懒虫,荷囊而起,将行。穷人忽思得一计,遂追语之曰:你不是有一条很好的狗么?我适从你家乡来,见你的狗已死。富人大惊,问故。穷人曰:因为你的狗吃了你那匹骆驼的矸,所以死了!富人更惊,复问骆驼何故致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儿子死了,你的妻杀骆驼以祭你了。富人惊极而号哭,复问子何因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家中失火,你的儿子被烧死了。至是,富人大哭,捶胸□发,如中风狂,尽弃其行囊,并自褫其衣,呼号痛哭而去。穷人大喜,乃尽取富人之行囊、衣物,坐于道旁,从行囊中取馕食之,未尽一枚,而富人已大呼而来,指穷人为偷儿,夺还各物,且将夺春手中之余馕。穷人急逃,富人追之,幕遂下。维族风俗,杀骆驼致祭,乃最郑重之典礼,又谓狗信骆驼肝必死。?


  维族乐器,有长颈琵琶(四弦),鼓,箫,琴(铜丝之弦甚多,而以小竹片鼓之,广东人亦常用之,称为洋琴)等数事。所谓长颈琵琶者,实似一曼陀令,而颈特长,在三尺以上;意谓当别有名,但曾询翻译人哈美德,则云是琵琶。或者吾人今日习见之琵琶已经汉化乎。?


  给族人席地而坐。炕之地位占全室过半有强,或竟整个房间是一大炉,炉上铺毡,毡上理有大坐垫。有矮几,或圆或长方。维族人上炕坐时,足上仍御牛皮软底靴,实则此为袜子;下炕则加牛皮鞋,无后跟,与吾人之拖鞋相仿,出门迹御此鞋。长袍左衽,无钮扣,腰束以带。头上缠布,或戴无帽结之瓜皮小帽,帽必绣花,面甚小,仅覆头顶之一部。至于戴打乌帽,穿长统靴。?


  日常饮食,为牛乳、羊肉、馕、奶皮、酥油、水果、红茶,而红茶中例必加糖。菜肴中甚少菜蔬。待客,隆重者宰一羔羊,白煮,大盘捧上,刀割而食。主人倘割取羊尾肥脂以手塞客人口中,虽系大块,客人须例张口承之,不得以手接取徐徐啮食,更不得拒而不受。盖此为主人敬客之礼,不接受或不按例一口吞下者即为失礼。客人受后,例须同样回敬主人。?


  所谓“抓饭”者,乃以羊油蒸饭,又加羊肉丁与胡萝卜(*色)丁子;因其非羊油炒饭,而为蒸饭,故虽似炒饭而味实不同。俄国风之“萨莫伐”在*颇为流行,有钱之维族人家都置一具。盖嗜饮红茶,维哈及其他各民族皆然也。?


  *十四民族,除汉族外,维族兼营农业、商业、牧畜、手工业,已如上述。蒙族及哈族则以游牧为主。哈族在北疆居近汉人众多之大城市者,亦种地,惟视为副业;种地不施肥,用休耕制,下种后即自驱羊入山,不复一顾,待秋收时再来收割,有多少算多少。据闻南疆维族人之养蚕者,亦如我们之养野蚕然,蚕置桑树上,即不复措意,蚕及时成茧,亦在树上。此因南疆气候温和又无雨,故得如此便宜省事也。蒙族多逐水草而游艺机牧,故小学亦设蒙古包中草药,跟着他们一年迁徒数次。?


  余如柯尔柯斯、泰阑其、泰吉克、塔塔尔等族,本皆为中亚细亚民族,今在苏联中亚境风亦有诸族在新省者尚多在游牧阶段。锡伯、索伦二族,乃保存礤自族之语言,然能汉语及维语者甚多。人谓引族人习语言,特有天才。?


  所在说南疆之罗布淖尔尚有最原始之小部落在焉。此为水上居民,住罗布淖尔中,与其他人民几无往来,不知牲畜,惟恃捕取罗布淖尔之鱼介为食;人数无确计,度不过数百人而已。罗布淖尔在南疆大戈壁之一端,塔里木河注入之;此一带为其他民族所不到,故此小上部落尚能自生自息,保留其原始状态。?


  游牧民族多喜养狗,盖警卫羊群,管束羊群,皆在赖于狗。而庞大骆驼队中亦必有狗若干头任巡哨纠察之责。新省之游牧民族既多来自他处,来时携狗自随,是故新省之狗,种类亦甚多。大概而言,有蒙古种、西藏种各式中亚种,及此诸种之混血种,凡此皆为帮人办事的狗。再加以汉人豢畜供玩弄之叭儿种,形形色色,不可究诘;我尝戏语,狗与甜瓜在新省种类之多,恐甲于全国。?


  迪化人家,几乎家家有狗。此种狗,半为供玩弄而豢养。自南梁(即南郊)至城门之一段路上,群狗竟分段而“治”。倘有他段之狗走过其“地盘”,必群起而吠逐之,直到其垂尾逃出“界线”而后已。因此,狗的行动范围,颇受限制,除非跟了主人同走。然此种无理取闹的狗们,都为叭儿种或其混血种;至于禀有“九人办事”的天性的猎狗族类,则无此习气。?


  野羊又名*羊,毛直而长,佳者可以羼入狐坎中混充狐之腹皮。*羊跳走甚速,在无边之戈壁滩上,虽小跑车亦不能追及之。*羊肉又甚鲜美。猎*羊须用合围之法,侦得春群居之处,四面包围击之;若二三人出猎,往往不能有所得。盖*羊甚为机警,目力甚好,人在二三里外,*羊即见之。?


  迪化是省会,饮食娱乐之事自然是五花八门的了。汉族人开的酒馆,大抵是混合了山东、陕西、天津各帮烹调的手法,可以“北方菜”目之,然厨子则多甘肃籍。城里有一家自“川菜馆”的,据试过的人说,毫无川菜风味;或亦可说,仅在菜单上看得见川菜风味。至于官场大宴会,倘用中菜,还由“北方味”的馆子来承办,可异者竟有烧烤乳猪,而且做得很好。但挂炉鸭子则从未见过,简直绝对不用鸭子,有时用鹅。冷盆极多。倘是一席头等的共,氖和冷盆多至二三十个,圆桌面上排成一圈。这许多冷盆,例必杂拦而食之,故有一大盘居中,为拦菜之用。冷盆中又必有“龙须菜”。亦有海参,则为苏联货。有鱼翅。此外各种海味则因抗战后来源断绝,已不多见。乌鲁木齐河中产一种鱼,似属鲇鱼一类,尚为鲜美,此为迪化唯一可得之鲜鱼。?


  “汉菜”而外,有清真教门馆与俄国式西菜。?


  娱乐之事,除各种晚会外,惟有电影与旧戏。电影字皆为各族文化促进会办的俱乐部附设,苏联片为多,国产片仅有抗战前的老片子偶有到者。?


  旧戏园有五六家,在城内。主要是秦腔,亦有不很纯粹之皮*。故李主席寿辰,曾在省府三堂演旧戏;据说这是迪化最好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儿,所演为皮典。但我这处行人看来,也已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汉族小市民喜欢听秦腔。城内几家才唱秦腔的戏园,长年门庭如市。据说此等旧戏园每三四十分种为一场,票价极低,仅省票(新省从前所通用之银票,今已废)五十两(当时合国币一分二厘五),无座位,站着看,屋小,每场容一百余人即挤得不亦乐乎;隆冬屋内生火,观戏者每每汗流浃背,幸而每场只得三四十钟,不然,恐怕谁亦受不住的。电影票价普通是五毛三毛两种,座位已颇摩登。然因所映为苏联有声片,又无翻译,一般观众自难发生兴味,基本观众为学生与公务员。?


  电影院戏园皆男女分座。此因新省一般民众尚重视男女有别之封建的礼仪也。但另一方面,迪化汉族小市民之妇女,实已相当“解放”;妇女上小茶馆,交男友,视为故常,《*日报》所登离婚启事,日有数起,法院判离婚案亦宽,可谓离婚相当自由。此等离婚事件之双方,大都为在戏园中分坐之小市民男女。这也是一个有趣的对照。归化族(即白俄来归者)之妇女尤为“解放”,浪漫行动,时有所闻,但维哈等族之妇女就不能那么自由了,因为伊斯兰教义是不许可的。然又闻人言南疆库车、库尔勒等地风气又复不同,维族女子已嫁者,固当恪守妇道,而未嫁或已寡者,则不以苟合为不德云。?


  [附记]此篇大概写于一九四年冬或一九四一年初夏,后来发表于一九四二之《旅行杂志》。我于一九四年五月出*,到延安住了几个月,于同年初冬到重庆。那时候,重庆的朋友们正担心着杜重远和赵丹等人的安全(我离*时,杜已被软禁,赵等尚未出事,后来延安,知道杜、赵等皆监禁,罪名是勾通汪精卫,无人置信;足见盛世才实在不能从杜、赵的言行中找到其他的证据,只好用这个无人相信的莫须有罪名来逮捕他们),纷纷向我问起,我的回答是很率直的,我揭穿了盛世才的假面具。有一次,在重庆的外国记者多人(其中有好几位是很进步的)找我谈*情形,由龚澎同志介绍,并任翻译;谈完以后,有一位记者问我能不能发表?我回答,可以用背景材料的形式发表,不要用访问记的形式。为什么我这样回答。原因是,一,当时我自和沈老(钧儒)、郭老(沫若)及韬奋,一同写信给盛世才,要求释放杜、赵等人的工作;二,当时盛世才是俄联共(中共)的假面具还戴着,盛和蒋介石还有矛盾,公开发表还不到时候。但是,另一方面,我以为盛世才的欺诈行为对(那时的重庆、成都昆明等地)青年知识分子所起的欺骗,因为两年前杜重远为盛所欺,写了两本小册子,歌颂盛世才(许多青年对盛的极大幻想),有加以消解的必要。由于上海,我写了这篇〈〈*风杂忆〉〉。但发表时,有些字句被国或删或改,但不知何故,单行本印出来时仍然是〈〈旅行杂志〉〉发表时的样子。现在冷饭重炒,字句上我再作小小的修改。?


  此篇所述*的风土习俗,在今天看来,已成陈迹。但从这里也可以对照出来,解放后的*的工业农业、文化教育事业的飞快发展,真是一日千里,史无前例;这是中国工产*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正确*策和英明领导的实例之一。?


  年11月16日,茅盾记于北京。?

.沙坪的美酒


  丰子恺?
  ?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兰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马赛会得奖的贵州茅台酒,我也不要吃。总之,凡白酒之类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难中住在广西贵州的几年,差不多戒酒。因为广西的山花,贵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无论本地人说得怎样好,我都不要吃。?


  由贵州茅台酒的产地遵义迁居到重庆沙坪坝之后,我开始恢复晚酌,酌的是“渝酒”,即重庆人仿造的*酒。?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酒,原因很简单:就为了白酒容易醉,而*酒不易醉。“吃酒图醉,放债图利”,这种功利的吃酒,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吃饭,吃药,是功利的。吃饭求饱,吃药求愈,是对的。但吃酒这件事,性状就完全不同。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决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乱道,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所以吃酒决不是图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


  巴拿马赛会的评判员倘换了我,一定把一等奖给绍兴*酒。?


  沙坪的酒,当然远不及杭州上海的绍兴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这重要条件是具足了的。人家都讲究好酒,我却不大关心。有的朋友把从上海坐飞机来的真正“陈绍”送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气味清香些,上口舒适些;但其效果也不过是“醺醺而不醉”。在抗战期间,请绍酒坐飞机,与请洋狗坐飞机有相似的意义。这意义所给人的不快,早已抵销了其气味的清香与上口的舒适了。我与其吃这种绍酒,宁愿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真是善于吃酒的人说的至理名言。?


  我抗战期间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饮酒作为一天的慰劳,又作为家庭聚会的一种助兴品。在我看来,晚餐是一天的大团圆。我的工作完毕了;读书的、办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家离市远,访客不再光临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时间尽可从容了。若是这大团圆的晚餐只有饭菜而没有酒,则不能延长时间,匆匆地把肚皮吃饱就散场,未免太少兴趣。况且我的吃饭,从小养成一种快速习惯,要慢也慢不来。有的朋友吃一餐饭能消磨一两小时,我不相信他们如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饭至多只花十分钟。这是我小时从李叔同先生学钢琴时养成的习惯。那时我在师范学校读书,只有吃午饭(十二点)后到一点钟上课的时间,和吃夜饭(六点)后到七点钟上自修的时间,是教弹琴的时间。我十二点吃午饭,十二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六点钟吃夜饭,六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吃饭,洗碗,洗面,都要在十五分钟内了结。这样的数年,使我养成了快吃的习惯。后来虽无快吃的必要,但我仍是非快不可。这就好比反刍类的牛,野生时代因为怕狮虎侵害而匆匆吞入胃内,急忙回到洞内,再吐出来细细地咀嚼,养成了反刍的习惯;做了家畜以后,虽无快吃的必要,但它仍是要反刍。如果有人劝我慢慢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为慢吃违背了惯性,很不自然,很不舒服。一天的大团圆的晚餐,倘使我以十分钟了事,岂不太草草了?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酒,是要借饮酒来延长晚餐的时间,增加晚餐的兴味。?


  沙坪的晚酌,回想起来颇有兴味。那时我的儿女五人,正在大学或专科或高中求学,晚上回家,报告学校的事情,讨论学业的问题。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晚酌中渐渐高大起来。我在晚酌中看他们升级,看他们毕业,看他们任职。就差一个没有看他们结婚。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儿女长大成人,照一班的人生观说来是“福气”,照我的人生观说来只是“兴味”。这好比饮酒赏春,眼看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宠,我在晚酌中历历地感到了。陶渊明诗云:?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后,便能体会这两句诗的真味。我曾改古人诗云:“满眼儿孙身外事,闲将美酒对银灯。”因为沙坪小屋的电灯特别明亮。?


  还有一种兴味,却是千载一遇的:我在沙坪小屋的晚酌中,眼看抗战局势的好转。我们白天各自看报,晚餐桌上大家报告讨论。我在晚酌中眼看东京的大轰炸,莫索里尼的被杀,德国的败亡,独山的收复,直到波士坦宣言的发出,八月十日夜日本的无条件投降。我的酒味越吃越美。我的酒量越吃越大,从每晚八两增加到一斤。大家说我们的胜利是有史以来的一大奇迹。我的胜利的欢喜,是在沙坪小屋晚上吃酒吃出来的!所以我确认,世间的美酒,无过于沙坪坝的四川人仿造的渝酒。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那样的美酒。即如现在,我已“胜利复员,荣归故乡”;故乡的真正陈绍,比沙坪坝的渝酒好到不可比拟,我也照旧每天晚酌;然而味道远不及沙坪的渝酒。因为晚酌的下酒物,不是物价狂涨,便是盗贼蜂起;不是贪污舞弊,便是横暴压迫。沙坪小屋中的晚酌的那种兴味,现在已经不可复得了!唉,我很想回重庆去,再到沙坪小屋里去吃那种美酒。?

.乌篷船


  周作人 ?


  子荣君:①?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筋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左亻右上采之上部右下冉)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


   ①于荣,是周作人的笔名,始用于1923年8月26日《晨报副刊》发表的《医院的阶陛》一文。以后,1923年、1925年均用过此笔名,在本文之后,1927年9、10月所作《诅咒》、《功臣》等文中,也用过“子荣”的笔名。一说“于荣”此笔名系从周作人在日本时的恋人“乾荣子”的名字点化而来。?


   本文收信人与写信人是同一人,可以看作是作者寂寞的灵*的内心对白。?


  摘自:1926年11月作,选自《泽泻集》?

.长城春色无限好


  王含英?
  ?


  四、五月的北京,正是百花盛开的好季节。在这春光绮丽的日子里,到郊外去行行,是件赏心悦意的事。北京可供郊游的地方很多,碧云寺、明十三陵、颐和园……固然是好去处,而到八达岭去领略一下北国的自然的风光,看一看古代的伟大建筑——万里长城,也别有一种雅趣。?


  我对八达岭并不怎么生疏。年春天我到过,从此对它也就有了深厚的感情,真想有机会再去看看它。四月二十七日,我随同回国观光的侨胞们去游览八达岭,使我得以实现“旧地重游”的愿望。?


  从京城到八达岭约一百五十余华里。清晨,我们分乘五部大汽车,出德胜门朝西北方向驶去车经清河、少河、昌平、南口等集镇,这段马路是柏油铺的,不甚崎岖,只是中间有几处正在翻修中。记得前年我去时,昌平至南口的一段路,还未完成。而且现在路的两旁,都已栽下树木,有二米多高,枝上长出嫩绿的新叶,迎风摆动,含着无限春意。过了南口,汽车就沿着曲折的山路行进,不时绕盘在高山峻岭之中,放眼向窗外望去,下面是深涧险谷,远处是重峦叠嶂,形势雄伟,气象万千。不久,就看到“居庸关”了。?


  居庸关键在山沟之中,两旁高山屹立,因此这是万里长城的重要关口。现时保存的关城是明朝初年建筑的,关口上写的“居庸关”三个大字,虽已剥蚀褪色,但字形仍可辨认。相传秦始皇修筑长城时,“徙居庸徒”于此(即把筑城的兵卒和民工迁居在这里),这就是“居庸关”得名的由来。关两旁的山坡上,野草丛生,一片葱茏郁茂,早年有“居庸叠翠”之称,并被列为燕京八景之一。?


  汽车穿过居庸关,路边出现一个凸起的万台。这个叫做“云台”的台子,原来是一座建筑物的基座上面的建筑早已塌毁,目前仅剩下一个四方形的空台。它保存了许多元代的雕刻和各种文字的经文,是研究文学的宝贵实物资料,而且它的艺术坐标也很高。?


  到八达岭时已近晌午。我们下了车,略事休息和进餐后,就开始登上长城了。?


  我们从“北门锁钥”关口旁边拾级登城。在关口两侧,长城依山上筑,倾斜度极大,越向上走就感到困难。可是,为了要详细地看看这具有二千五百多年历史的伟大建筑,有些年已花甲的老华侨,扶着手杖,亦步亦趋的且行且看。一位七十多岁的非洲老华侨偕同六十多岁的太太,也跟着大家一齐登城;尽管别人劝告他们不要上去但他们仍坚持着要上去。?


  这一段的城墙,经过修缮,已很整洁。我们走上八达岭的城楼高处,倚墙眺望,但见长城像一条长龙似的蜿蜒着,依山势的高低向远处伸展开去,忽起忽落,千形万状,至为壮观,怪不得古人说“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转过头来向前面望去隐隐约约的是一片广阔盆地,这时,不禁使我想起古人所描绘的“塞外风光”景象;但如今不再是那荒凉的了。我又抬头看那碧蓝的天空,看那青青的山和那玉带般的长城,顿觉心旷神怡。在高处风很紧,我拉着身边的一位华侨青年的手,和他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同感祖国河山是何等壮丽!多么伟大!?


  谁不希望在长城留下自己的肖像呢!于是,携有照相机的侨胞,纷纷取角度,以长城的雄姿作为背景,来个“全家福”或是“特写”镜头。带有拍电影照相机的印度尼西亚华侨李世象先生,真是忙个不停。恨不得把长城美景尽收入镜头。?


  这天虽然不是星期日,但游人还是不少。几年来,八达岭已成为国内的游览胜地,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宾和回国观光的侨胞,都曾来过这里。人们瞻仰了长城,对古代劳动人发的伟大创造和中国的悠久历史,有了更具体的认识;而且莫不惊叹赞颂。据说,在八达岭附近,已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不久的将来,这里的景致更加优美,将吸引着更多的游人。?


  摘自:《中国新闻》年5月4日?

.废园外


  巴金?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


  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


  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楞。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吧。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


  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习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


  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年8月16日在昆明?

.难忘的索溪峪


  峻青? ?


  ××同志:?


  你好。?


  在渤海之滨的大连,我收到了你那寄自遥远的岳麓山下的来信。看着这信,我忘记了?


  是在这水天一色碧波万顷的北国海滨,而却仿佛又置身于那青峰如林绿树似海的索溪峪风景区中了。那满目碧色,那满耳蝉声,那潺潺的溪水,那□□的山风……?


  啊,我的心,又象喝了醇浓的佳酿似的,又有些醺醺欲醉了。?


  怎么能不陶醉呢?这样优美的风光,这样罕见的景色,这样热情的主人!?


  可是,抱歉得很,虽然心都陶醉了,而文章却至今没有写出来,以致使你不得不从那遥远的数千里之外的长江,信使迢迢地来函催索了。?


  你来信中,频频地向我表示歉意,说你打扰了我,侵占了我的“宝贵的时间”,你深感不安。朋友,你太客气了,深感不安的应该是我,而应该表示歉意的也还是我。因为我辜负了索溪峪那令人心醉的优美风光,辜负了索溪峪的主人的火一般热情,也辜负了你,我的朋友的殷切期望。?


  记得,当我们从武陵山区游罢归来的第二天,湖南省*府在荣园宾馆八号楼设宴招待我们时,席间,与我同桌的刘省长问起我对武陵山区的观感如何,我说:“太美了,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真的,朋友,这是我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决非什么外交词令。?


  人们常常在美的的事物面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面对着索溪峪的如此优美的风光,我也深深地感到我自惭笔拙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描绘和形容它的美丽,我只觉得文字的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是微弱得多么可怜哪。?


  记得列宁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这话非常确切。简直没有一个比喻对于索溪峪是恰如其分的。人们不是常常用“风景如画”来比喻那风景的美丽吗?可是,依我看,任凭怎样的画,也没有索溪峪美;任凭怎样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索溪峪的丰姿神采。?


  我也曾借助于照相机。可是,尽管我用的是最现代化的高级照相机和最好的彩色胶卷,但是拍出来的照片,却依然缺少索溪峪的那种雄伟壮阔的气魄,清新秀丽的神韵。?


  不是吗?在去索溪峪之前,我也曾看到过一些拍摄索溪峪的照片和描绘索溪峪的文章,我承认这些照片,这些文章,大都拍得很好,写得很精采,不乏佳作,甚至堪称精品;可是,及至我到了索溪峪亲眼看到了那里的风光时,却就深深地感到那些照片和文章,都黯然失色,无法比拟了。?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写了一篇描绘索溪峪的文章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因我深知我的这支笨拙的笔,是同样无法把这优美绝伦的景色描绘出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不,绝对不可能。?


  但,尽管文章至今没写出来,而索溪峪的景色,却时常萦回于我的记忆之中。在攀登那巍峨雄伟的长白山时,我想起过它;在穿越那关东山的茫茫林海时,我想起过它;因大连棒棰岛海滨浴场游泳,望着那水天一碧,浩瀚无边的大海时,我想起过;在二道白河的深夜里,与同行的朋友们天南海北的聊天时,我想起过它;并且一再地带着自豪的神气向同行们讲叙过它,夸耀过它。以至使得朋友们开玩笑的说我是“迷上了索溪峪上,总是忘不了索溪峪”。?


  是的,怎么能不着迷呢?又怎么能够忘记它呢??


  我想念任何一个到过索溪峪的人,只要他有一点儿审美感受,这就一定会把这个无限美丽的地方,永远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并会经常浮现出它那有着无限魅力的影子,感到极大的满足。?


  尤其是那十里画廊。?


  啊,画廊,这名字实大是好,真不愧是画廊。你沿着那流水潺潺弯弯曲曲的山溪向上走去,你会惊讶地看到,一路上,两边青峰高耸,绿树如云。人走在这两山夹峙的山谷中,就象走在一条幽深的小胡同里似的,仰头向上望去,上面是一线蓝天,两边是无数青峰。这青峰,一座座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千姿百态,美妙绝伦。它们是那么多,一座挨着一座,一座有一座的特色,一座有一座的姿态。它们有的象身背草篓的采药老人,有的象手捧鲜花的妙龄少女,有的象摩天大楼,有的象中世纪城堡,有的双峰插云,象两根尖尖的竹笋,有的一柱独特,象一支长长的长箭。……好看极了。我实在惊讶:天公究竟用什么神奇的力量,给大自然造出如此变化无穷、美妙绝伦的景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每一座青峰,就是一幅绝妙的好画,优美的好诗。这十里画廊的两边,就是这无数的画,无数的诗。它们纷纷地排列在你的面前,张着那绿色的臂膀,在向你拥抱,向你微笑,向你絮絮低语。啊,朋友,置身于如此优美的环境中,你怎的能不着迷,能不陶醉呢??


  热情而谦逊的主人——慈利县的李县长、王副县长,一再地要我们为两旁的这些山峰起个名字。因为这儿还是一颗“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瑰宝。由于过去很少有人来过,所以那高耸于原始森林之上的一座座千姿百态的青峰,还未有自己的名字,所以主要要求我们根据这山峰的形状,给它命名。可是,这命名,也实在太难了,我前面说过: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这山峰是那么美丽多姿,而且从不同的角度望去,就有着不同形状,那里能找得出恰当的名字来呢。而且,弄不好,还会贬低甚至丑化和歪曲了它们。比如有的山峰,有人叫它什么“猪八戒背媳妇”,什么“娇女气母”,什么“猫戏鸡”,什么“狗跳岩”等等,不是俗不可耐,就是牵强附会,不但表现不出它的特征,形容不出它的神,反而贬低了甚至于丑化了它们,实在是大煞风景,这样的名字,还不如没有的好。说起来难,大自然的美,是无法用一个简单的名词可以比喻得恰当的。更何况人们的审美趣味不同,感受也不同,所以还不如让人们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自由地发挥他们各自的想象力的好。当然,我并不反对一切命名。好的命名不但需要,而且能增加景物的魅力和人的审美趣味。三峡的神女峰即是如此,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同行中一、二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为这些山峰,留下个什么名字。因为谁都不愿也不敢不揣浅陋去往这美妙绝伦的山峰上涂鸦。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山峰实在是太多了,也不象别处的山,只有寥寥的几个山峰。就说*山吧,顶多也不过“七十二峰”(那还是夸大了的说法),而这儿,却有着几千座山峰。它简直就象树林似的,密密层层,重重叠叠,形成了一片苍苍茫茫浩瀚辽阔的峰海。在这数不胜数的众多山峰,谁能想出那么多恰如其分的名字,又谁能够记得住这多如繁星的名字呢?朋友,你说是不??


  山峰的众多,山峰的奇特,山峰的苍翠,山峰的秀丽,就是索溪峪一带风光的最显著特色之一。这十里画廊,可以说是比较集中地把这些特色表现出来了。那真象一道长长的画廊。人走在这画廊中,看着那两边的景色,真有置身于画中之感。仿佛自己也变成了这画中的一点,和这大自然完全溶于一体了。?


  然而,这十里画廊还只不过是索溪峪的众多的风景点当中的一个而已。另外的一些地方,也各有各的特色,这瑶池,又名天池,它不在山谷之中,而是在高高的山峰之上。这山峰,非常的高,非常的险峻,人要沿着悬崖陡壁向上攀登上几百级石级,到达峰顶之后,才会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一片别在洞天的奇妙景色。但见在那万峰耸立群山环抱中间,一泓碧绿的湖水,荡漾其中。湖面上,水平如镜,微波不兴。上面的蓝天白云,四周的青山绿树,都倒映在湖面之上,美极了。这又是一幅绝妙的好画,而且,这湖水,既非一望无边,也非一览无余;而是随着那重重叠叠的山峰,向前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峰随水转,水随峰绕,一直延伸到万山丛中,群峰深处。它就象一首优美含蓄的诗,在给人以极大的美的享受的同时,并把人的想象,引进到一个朦胧、神秘、深远、迷人的境界中去。啊,这时,真想荡一叶扁舟,劈开那万道绿波,重重倒影,顺着千回万转的青峰,向万山深处游去,去一穷那洞天的奥秘,瑶池的底蕴。更想:化一只白鹤,展翅于蓝天碧水之间,青峰绿树之上,去尽情地领略这九霄云外的湖光,八百里路的山色。?


  啊,朋友,你说,这般景色,怎不令人着迷,又怎能使人忘怀呢??


  生活和工作在这仙境般美丽的索溪峪的人们有福了,而有幸能到此一游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幸福呢??


  是的,索溪峪的风景是出类拔萃的美,可是,我觉得:更美的还是索溪峪的人,索溪峪主人的心灵。?


  一到索溪峪,伴随着那迷人的风景而来的,是主人的热情接待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虽然由于初建,招待所的设备比较简陋,但是服务人员却是非常热情周到,从所长到工作人员,从宿舍到伙房,简直就象一团热烘烘的烈火,使你感到无比温暖,他们尽力地在现有条件下,使你游得愉快,吃得满意,住得舒服。清晨,你刚刚起床,他们就把洗脸水送到了你的门外;夜间,当你游罢归来感到有些疲乏时,他们又把洗脚水送到了你的床前;上山下山时,他们搀扶着你;走到险要处,他们用自己的身子护卫着你;烈日烘烤时,他们把自己头上的草笠,摘下来给你戴上;口干舌渴时,他们把身上背的水壶,送到你的嘴边。……这一切,我们已经感动得不行了,他们却还总是谦逊地说:“做的很不够,很不够,叫你们受苦了。”?


  这话,既非客气,更不是虚伪,而是出自于内心的真实情感。因为他们把每一个到索溪峪的游览的人,都看做是索溪峪的骄傲,索溪峪的光荣。他们不让有一个游客在饱览了索溪峪的优美风光归去之后,留下半点与这优美风光不相称的不快之感。慈利县招待所的所长小李,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姑娘,她的父亲在大城市里工作,但她却甘愿留在偏僻的深山里,为游客们服务。她既是所长,又是服务员,也是导游员。只要是旅游需要,她什么都干,送水、送茶、端菜端饭,……样样都干得那么积极,那么热情,那么耐心,那么周到。?


  更令人感动的是慈利县*府和索溪峪管理局的负责同志们的那种热情谦逊的态度,和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地想着如何开发索溪峪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我们参观游览的整个过程中,王德盛副县长和管理局吴局长以及田波副局长,自始至终地陪同着我们,对我们关怀备至,每到一处,不但向我们详细地介绍情况,而且总是要谦逊地向我们征询如何建设和开发的意见。他们是那么诚恳,那么殷切。王副县长是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学物理的,原在一个中学里任校长,新近被选拔到县的领导班子来。他年青,有文化,事业心强;而又谦逊热情,彬彬有礼。“文革”中,他被下放到这一带劳动,对这儿非常熟悉,并有着浓厚的感情。吴局长和田副局长,为了开发这个风景点,他们几乎走遍了索溪峪的山山水水。田波就曾不辞艰险,三探*龙洞。他还会写诗,也能写文章。他的诗,文中,充满了对索溪峪的热爱之情。他掌握了大量的有关索溪峪的材料,包括历史沿革珍禽异兽以及优美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但是,他却没有象有些会写作的人那样把这做为奇货可居秘而这宣,而是尽量地向人们讲叙介绍,唯恐遗漏了什么。?


  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天,王副县长等陪我们上山游览了一天,回来时,大家都很疲乏了,吃过晚饭后不久,我就上床休息了。睡到半夜我忽然醒了过来,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我从窗户上向外望去,月光下,我看到王副县长和吴、田局长他们,兀自还在屋外的空地上,谈论着如何建设索溪峪的计划。我仔细听了听,他们计划着要在十里画廊的下游,动工修一道水闸,把那沿着十里画廊流动着的小溪的水位抬高,使它能够行船,这样就可以乘着船,划着桨,沿着山溪,欣赏那两边画廊的景色。他们还计划着,在瑶池中,也增添一些船只,使得游客能在池中划船游览。还要在瑶池两边的山上,建筑一些亭台楼阁等民族形式建筑物,来点缀风景。另外,他们还计划着开辟公路,修建宾馆和别墅,以接待更多的中外游客。……他们谈的是那么热烈,那么起劲,忘记了白天的疲劳,忘记了夜已深沉。他们心中想的,全是如何把这一“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风景胜地,装扮得更加美丽,如何提供多种方便,让国内外更多的游客,来分享这罕见少有的索溪峪的优美景色。?


  啊,这又是何等广阔的胸怀,何等优美的心灵啊!?


  在这优美的索溪峪风景区,又有着这许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物。怎不令人着迷,又怎能令人忘怀呢??


  你说是吧,朋友??


  好,此信就写到这里。如果你认为它多少还有点意思的话,那就把它做为一篇散文发表吧,这也算了却了一笔债。不,这债,我还是没有还清的,因为,我深知,我的这篇拙文,远远地没有写出索溪峪风姿和神采,充其量,只不过是抒发了我对索溪峪的怀念之情罢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还是我在前面讲过的那句话:在如此优美的风光面前,我只有自惭笔拙,自恨无能了。?


  这,你能凉解我吗?朋友,这只好请凉解了,我的朋友。?


  顺颂?


  秋祺!?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日于大连?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徐志摩?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辗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妙似的垂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献,是他爱取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飚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的利刃,炮烙我灵*的烈焰,摧毁我灵*的狂飚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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