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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13 10: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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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为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年版,第七、八章,标题为编者所加。

第七章大一统*府之创建

经过战国二百四、五十年的斗争,到秦始皇二十六年灭六国,而中国史遂开始有大规模的统一*府出现。汉高称帝,开始有一个代表平民的统一*府。武帝以后,开始有一个代表平民社会、文治思想的统一*府。中国民族的历史正在不断进步的路程上。

一、秦汉帝系及年历

秦自统一称帝至亡,凡三君,十五年。

秦帝系表:

汉自高帝至平帝凡十一君,一百一十一年。王莽自摄*至建新朝迄亡,共十八年。

西汉帝系:

二、国家民族之抟成

秦人统一,此期间有极关重要者四事:

一、为中国版图之确立。

二、为中国民族之抟成。

春秋时华、夷杂处之大势,粗略言之,徐有淮夷,青有莱夷,雍有犬成、义渠,豫有陆浑之戎,冀有鲜虞、赤狄、白狄、山戎,荆扬有蛮。经春秋至战国,西北诸国有渐次城郭化者,亦有渐次驱逐而北避者。秦、赵、燕三国竞务拓边:燕开渔阳、右北平、上谷、辽西、辽东诸郡;赵灭中山,开雁门、代、云中诸郡,秦开九原、陇西、北地诸郡,魏开上郡亦人秦。中央诸戎则以韩、魏灭伊、洛诸戎,楚破南阳九夷而渐就消灭。东方淮海诸夷,率与诸夏同化。南方则有楚、越两国之辟地。大抵今浙江、福建两省为越人所辟;湖南、云、贵为楚所辟。巴、蜀则开于秦。两广、安南则在秦并六国后始为中国郡县。群居生息于同一版图,沐浴寝馈于同一文化,以中国人治理中国疆土,发展文化,盖自此始大定其基础。

三、为中国*治制度之创建。

封建制逐步破坏,郡县制逐步推行,自春秋至战国已然。虽封建遗形尚未全绝,然终不能再兴。且其势如危石转峻阪,不堕于地不止。汉初先则有异姓封王,继则封王惟限于同姓,又次则诸王惟得衣租食税,同于富人;此自景、武下逮东汉,封建名存实亡,尺土一民,皆统于中央,诸封王惟食邑而已。

至魏则井邑入亦薄。隋矫魏孤立,大封同姓,并许自选官属,然刘颂言其“法同郡县,无成国之制”。盖亦徒享封土,不治吏民,乃西汉景、武以后法度耳。至晋惠帝立后,诸王或镇雄藩,或专朝*,遂有八王之乱;然此乃权臣之擅*,非古代封建之比。

下至南朝,宋,齐、梁诸代,宗室诸王皆出为都督、刺史,星罗棋布,各据强藩,假以事任,矫东晋中央衰替之势;然此特援引亲族以踞要位,其权重在为守令,不在为王侯。

唐封诸王不出阁,有名号,无国邑,空树官僚而无莅事,聚居京师,亦仅衣税食租。惟明初封诸王,欲以封建、郡县相杂,然一、再传即废。终明之世,仍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也。

再以封侯论,汉初诸侯亦犹有君国子民之意,景帝后事权即皆归国相,侯国与郡县无异;然尚裂土以封。东汉则多未与国邑,仅佩印受廪,列侯殆全同于关内侯。又汉初丞相选用列侯,武帝时始有拜相封侯之制。东汉位三公者亦不复有茅土封,然汉人犹常称“万户侯”,言其封食之大。至魏,虽亲王所食未有及万,诸将封多不满千户。

晋、宋以下,门第既盛,朝廷封爵乃不为重。至唐则并废封爵世袭之制,爵仅及身而止;而所谓爵土亦祇是虚名。受封者于内府给缯布,惟同俸赐,絶不足以拟古之胙土矣。唐太宗贞观十一年,令诸功臣世袭剌史,长孙无忌等十四人辞曰:“违时易务,曲树私恩,谋及庶僚,义非佥允。方招史册之诮,有紊圣代之纲。一也。臣等非才,愈彰滥赏。二也。孩童嗣职,宁无伤锦?一挂刑网,自取诛夷。三也。求贤分*,寄在共理。封植儿曹,失于求瘼,百姓不幸,将焉用之?四也。”于是遂止。观于此,则知封建制度已不能复行于后世。

以唐太宗之英武,唐初文、武诸功臣之出众,诚使君臣割地,各自专制一方,相与和好连结,征租训武,亦足各传白年、数百年之外。所以不能尔者,由国人对于*洽意义之认识,久已不许复有贵族世袭封建制度之存在。此乃中国史进程中一极要纲目,不可不特别注意也。

四、为中国学术思想之奠定。

大要言之,中周学术思想之态度与倾向,大体已奠定于先秦。

一曰“大同观”。王道与霸术,即“文化的世界主义”与“功利的国家主义”之别也。先秦思想趋向前者,以人类全体之福利为对象,以天下太平为向往之境界,超国家,反战争。秦汉大一统*府,在当时中国人心目中,实已为超国界之天下也。

二曰“平等观”。阶级与平等,即“贵族主义”与“平民主义”之辨。先秦思想趋向后者,而以仁爱中心的人道主义为之主。举其著者,如孔子之孝弟论、忠恕论,墨子之兼爱论,惠施之万物一体论,庄周之齐物论,许行、陈仲之并耕论、不恃人食论,孟子之性善论,荀子之礼论,皆就全人类着眼,而发挥其平等观念之深义也。

三日“现实观”。天道与人道,即“宗教”与“社会”之辨。先秦思想趋向后者。庄老之自然哲学,其反宗教之思辨最为彻底。人生修养之教训,社会处世之规律,为先秦学说共有之精采。教育主于启发与自由,*治主于德感与平等,对异民族主于与我同化与和平,处处表示其“大同”之怀抱。此乃先秦学术共有之态度,所由形成中国之文化,搏成中国之民族,创建中国之*治制度,对内、对外,造成此伟大崇髙之中国国家,以领导东亚大地数千年之文化进程者,胥由此数种观念为之核心,而亦胥于先秦时期成之也。

此四者,乃此期间冲中国民族所共同完成之大业,而尤以平民社会之贡献为大。即秦人之统一,亦为此种潮流所促成。

秦之先世本在东方,为殷诸侯。及中潏始西迁。周孝王时,大骆适子成居犬丘,而庶子非子始别封秦。其后,犬丘一族为西戎所灭,非子一族邑秦者遂又东兼犬丘故地。诸赢姓如江、*、徐、奄、梁、葛、谭、莒、郧、终黎、钟离、淮夷、及战国之赵,皆在东方。秦、晋于春秋时世为婚姻,时无以秦为夷狄者。战国之秦乃如春秋之楚,不得即此谓秦果夷狄。

三、第一次统一*府之出现及其覆灭

秦并六国,中国史第一次走上全国大统一的路。此不专因于秦国地势之险塞及其兵力之强盛,而最要的远是当时一般意向所促成。

秦之富强,得东方游仕之力为多,如商鞅、张仪、公孙衍、甘茂、范雎、蔡泽、吕不韦,皆东方人也,彼辈皆不抱狭义的国家观念。若使东方贵族机体不推翻,当国者尽如平原、信陵、屈原、韩非之徒,平民学者不出头,游仕不发迹,一般民众皆受狭义的贵族*体之支配,则秦人力量便不够并吞东方。即以始皇一朝相臣言之。相国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丞相王绾、李斯、去疾诸人,似乎全非秦之贵族。如吕不韦、昌平君、李斯则明属东方人,吕、李明是平民阶级。秦*府实一东西混合的*府,亦是一贵族与平民合组的*府。秦藉东方人力得天下,自不能专以秦贵族统治。故始皇虽为天子,子弟下侪齐民为匹夫,更不封建。虽系始皇卓识,亦当时情势使然。

秦*府对统一事业,亦大有努力,举其要者,如废封建行郡县。

此种趋势,虽自春秋、战国以来即然,然明白肯定的废封建则自秦始皇统一后始。时丞相王绾即请立诸子,封王荆、齐、燕诸地,李斯不谓然。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卒从李斯议。其后博士齐人淳于越又主封建,谓:“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丞相李斯力斥之,至为请焚书。封建、郡县两*体之争论,乃当时最要一大事。李斯学术上承荀卿,始皇亦本于息战弭兵之见地,不复封建。秦君臣此番建树,于中国史上*体之跃进有大功绩。后人空以专制讥溱,殊欠平允。

又按:秦始皇二十六年即从廷尉李斯议,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今略考之:

(略)

又增九原、南海、桂林、象郡、东海、共四十一郡。边郡十八,近边二郡,内郡二十一,境土略与今相当。惟北盛于南,与后世异。

收*器,堕城郭,决川防,夷险阻,以解消封建时代之武装。

当时国境,皆筑长城为防。割地裂疆,远者五、六百年,近亦一、二百年。又有堤防御水,而以邻国为壑。中国之支杂破碎,固若自古已然。秦廷努力铲削决通,于中国大一统之形成,良有大功也。收兵器,铸金人十二,各重二十四万斤。此盖均为一种弭兵理想之实施。后人专以专制说之,殊非事实。

又建设首都,移东方豪家十二万户于咸阳,兴建筑。

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则咸阳之新建筑,实汇合当时营造艺术之大成也。其经营陵寝,亦承儒家理论,而藉以充实中央。于物质上,造成全国共仰之新首都,于统一精神亦殊重要。

巡行郡邑,筑驰道。

始皇凡五巡狩。车辙马迹遍中国,贾山谓:“秦为驰道,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其制度之壮丽可想。

统整各地制度文化风俗。

此观秦各地刻石文辞可知。又始皇二十六年云:“一法度衡石丈尺,车问轨,书同文字”,此亦统一工作上极重要之事务。

开拓边境,防御外寇。此皆为完成大一统的新局面所应有之努力。大体言之,秦代*治的后面,实有一个高远的理想,秦*不失为顺着时代的要求与趋势而为一种进步的*治。

至于秦以一皇帝高出乎公、卿、守、令百僚之上,固若王室益尊,异乎前轨,然亦事势推迁所必至,非秦君臣处心积虑欲为此以便专制也。秦廷有集议之制,为两汉所承。朝廷每逢大事,君臣集议,犹与春秋列国贵族世卿之世略似。就此种*制风格言之,亦非一君权专制独伸之象。

秦代*治的失败,最主要的在其役使民力之逾量。

秦人以耕战立国,全国民众皆充兵役,名曰“黔首”。惟在战国兵争时代,以*功代贵族,秦民力战于外,归犹得觊功赏。及天下统一,秦之*治亦渐上文治轨辙,而一面仍恣意役使民众,如五岭戍五十万,长城戍三十万,阿房役七十万;此等皆为苦役,与以前*功得封爵不同。古代封建小国,四境农民行程相距最远不出三、四日,每冬农隙,为贵族封君服力役三日,往返不过旬日,其事易胜。秦得天下,尚沿旧制,如以会稽戍渔阳,民间遂为一大苦事。又有“七科谪”与“闾左戍”,陈胜、吴广即由比起。

秦室本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贵族*府,依然在其不脱贵族阶级的气味下失败,依然失败在平民阶级的手里。

秦之统一与其失败,只是贵族封建转移到平民统一中间之一个过渡。

四、平民*府之产生

秦灭六国,二世而亡,此乃古代贵族封建势力之逐步崩溃,而秦亡为其最后之一幕。直至汉兴,始为中国史上平民*权之初创。

高祖父称太公,无名。母曰刘媪,并亡其性。高袓行三,故曰刘季,既有天下,因名邦。一时群臣,如萧何为沛主吏掾,曹参为狱掾,任敖狱吏,周苛泗水卒史,申屠嘉材官,陈平、王陵、陆买、郦商等皆白徒,周勃织薄曲、吹箫给丧事,樊哙屠狗,灌婴贩缯,娄敬挽车,惟张良为韩相贵胄。汉初王后亦多出微贱。项羽、田横之徒皆责族,而皆不能成事,此可以觇世变。

平民*府必然创建,殆为当时历史趋势一种不可抗之进程。然在平民*府创建的过程中,却屡次有“封建”思想之复活。

秦始皇二十六年丞相王绾等议复封建,三十四年博士淳于越等又议复封建。至二世皇帝元年,东方革命*起,各为六国立后。汉高平项王,封韩信、彭越、黥布诸人为王;迨异姓诸王逐渐铲灭,又封宗室同姓诸王。

直到景帝削平吴、楚七国之乱,平民*府之统一事业始告完成。当时平民*府的第二个反动思想则为“无为而治”。

汉初*府纯悴代表一种农民素扑的精神,无为主义即为农民社会*治思想之反映。因此恭俭无为、与民休息,遂为汉初*府之两大信念。因乱后社会经济破产,人心厌乱,战国晚年*老一派消极思想,遂最先在农民*府里面得势。

“无为”之实则为“因循”。因此汉初制度、法律一切全依秦旧。战国晚年申韩一派的法家思想,遂继*老而为汉冶之指导。

此种趋势,在文、景时逐渐开展。一面汉廷削平吴、楚七国之乱,一面又渐渐有所谓“酷吏”出现,用朝廷法令来裁抑社会上的“游侠”与“商人”。功臣、列侯、宰相、大臣,亦不断受朝廷法令制裁。中央统一*府之权力与尊严,逐渐巩固,而后酝孕出汉武一朝之变法。

平民*府有其必须完成之两大任务,首先要完成统一,其次为完成文治。汉*府之实际统一,始于景帝。汉*府文治之蒸,则始于武帝。

第八章统一*府文治之演进

要明白西汉文治*府之意义,先应注意到当时的一般情态。

一、西汉初年之社会

古代封建社会,到战国已逐步消失。*人、游仕、商人,不断由平民社会中跃起,他们攀登*治舞台,而攫得了古代贵族之特权。

秦代统一*府在此种剧变过程中产生,因其历年甚暂,那时的社会情态现在无可详说。

就汉初情况而论,似乎秦汉之际虽经历了几次战乱,而战国以来社会变动的趋势,依然照样进行。

(一)农民与奴婢

社会上一般生活,都起了绝大变动,只有农民,还比较呆滞在陈旧的状态下过活。

封建时代的农民,对其上层统冶者,约有如下几种负担:

一曰税。

此即地租。农民耕地,在*治观念上,系属于其地封君之所有,故农民对其封君每年应纳额定之租税。

二曰役。

因土地所有权的观念,转移到农民的身分,耕地者对其所耕地之封君有臣属之关系。因此每年于农隙,又须对其封君为额定的几天劳役。

三曰赋。

遇封君贵族对外有战事,农民须对其封君贡献车牛,或劳力。

四曰贡。

此出农民情感上之自动,如逢年节,向其封君献彘、兔、鸡、鹅或丝、布之类。

上四项,一为粟米之征,二、三为力役之征,四为布帛之征。一一沿袭到秦汉无变。就汉初情形言,农民对*府负担大体如次.:

一、田租。

战国以来租额无考,惟孟子屡言什一之税,知战国租额决不止什一。汉制则什伍税一,又时减半征收,则为三十税一。

二、算赋。

“赋”本出车牛、供夫役之义。战国以来,兵争连年不息,于是非常的、无定期的赋,渐变为按年的经常项目。亦不必真出车牛、夫役,而径以钱币替代,各处按人口轮派,遂成后代之所谓“人口税”。汉代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其未满年龄者,出口赋钱人二十。

三、更戍。

古代农民本无武装,战国以下,既征共赋,又编其丁壮为*队,于是农民于纳赋外又须从*;而“从*”与“从役”两事,在当时观念上,往往不易分析。故汉人更戍凡分三项:

(一)中央*府之防卫此名“正卒”,年二十三乃为之,以一年为期。又郡国材官、骑士,亦称“正卒”,期亦一年。

(二)边疆戍守此名“屯戍”,亦名“繇戍”。天下人皆直戍边三天。不行者出钱三百入官,官以给戍者:是为“过更”。

汉兵出于民,往来繇戍衣装皆自补,远征则食其郡国之粟,惟卫士得衣食县官,罢遣侑享。因此,汉无养兵之费。

(三)地方劳役此名“更卒”。一月一更。次直不往,出钱雇贫者,月钱二千。亲服役曰“践更”。

此种负担,在当时已为极重。

汉书食货志在李悝尽地力之教,谓:“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为粟九十石,余四十五石。石三十,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丧之费,及上赋敛,又未与此。此农夫所以常困,有不劝耕之心。董仲舒则谓:“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戌,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

农民在无可聊赖中,首先是出卖耕地,出卖耕地后生活不免更苦。

董仲舒云:“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其次只有出卖妻子乃至于出卖自身。此为汉代奴婢盛多之来源。

汉代公私皆盛畜奴,蜀卓氏至僮千人,程郑亦数百。武帝时,杨可告缗,得民奴婢千万数。元帝时,贡禹言官奴婢十余万。盖有犯法没为奴者,而不能完租赋、践更役亦属犯法。则自卖为奴与没官为奴亦正等耳。自卖为奴犹较自由,有乐生之望,毋怪汉民自愿卖身之多。

否则亡命。舍匿亡命有罪;而或则冒罪藏匿,是为“任侠”。商贾必盛蓄奴婢,任侠必多匿亡命,二者形成汉初社会之中层。

(二)商贾与任侠

当时商贾经营事业,约可分为采冶、制造、种殖、畜牧、运输诸项。这些事业,第一有待于山泽禁地之解放,第二则有赖于大规模之奴隶运用。

货殖传所举当时大富,如铁冶、鼓铸、烧盐、转毂诸业,均有待于众多之人力。即其所言末业为贫资,如种树果菜,如畜养豕鱼,如屠沽,如贩籴,如制器漆髤,如皮革杂工等,亦待奴役以为操赢之算。大抵其时所谓商贾,以工虞农牧为本,以转贩居积为副,故奴婢为治产一要素。汉乐府:“孤儿命当苦,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王褒僮约,列举操作项目。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则作于家贾于市者,皆奴也。

以钱币买奴力以逐利长产,经营货殖者为商贾。以意气情谊收匿亡命共为奸利,甘触刑辟而市权势者则为任侠。

任侠之所舍匿,则曰“宾客”,然宾客与奴婢身分无殊。任侠既以意气肝胆匿亡命,则亡命者亦出肝胆意气感激相报,乃至作奸剽攻、铸钱掘冢之类,无所不为。而此一团体之生活亦得维持。任侠之权势与富厚,乃与商贾亦略相当。

任侠与商贾,正分攫了往者贵族阶级之二势.。皆以下收编户之民,而上抗*府之尊严,只要*治上没有一个办法,此等即是变相的贵族。

二、西汉初年的*府

现在再看上层*府里面的人物。

汉高得天下,大封同姓及功臣,并明约“非刘姓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所谓有功,大体上只指*功而言。此为*府的最上层。其次的官僚,则大半由郎、吏出身。

郎官是随从在皇帝近旁的一个侍卫集团。其制度略近于战国时代国君乃至于贵族卿相门下的食客与养士。

郎官来历,不出下列数途:

一荫任。

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岁,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如苏武、韦玄成皆由此出身。此即战国策赵老臣触簪见赵太后,愿其少子“得补黑衣之数”之类也。

二、赀选。

家赀满五百万,得为常侍郞,如张释之、司马相如皆以赀为郎。盖高赀者得上书自请宿卫,禄不丰而费大,故张释之为郎十年不得调,谓其兄曰:“久宦减仲产”,欲自免归也。

三、特殊技能。

卫绾以戏车为郎,荀彘以御见侍中,此如战国策冯煖欲为孟尝君客,孟尝君先问“客何能”也。东方朔上书自衒鬻,用三千奏牍,武帝读之,輙乙其处,二月乃尽,得为常侍郎。然史谓东方朔“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其先东方朔侍遇乃与侏儒等。文士之与诛儒,同样为皇帝一时好奇心所爱好,而畜之宫中,则与戏车、善御皆一例也。

第一项是变相的贵族世袭,第二项是封建贵族消灭后的新贵族,第三项则是皇帝私人。郎官集团性质之分析,不过如此。然而*治上之出身,却正在此。

郎以外有吏,吏的来历,亦无一客观标准,大体仍多为富人所得。

汉制吏途凡三:一曰郡县吏,不限资格,平民自愿给役者皆得为之。然韩信“以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则小吏亦复有赀选也。二曰中都官掾属,自丞相以下各官府皆可自辟署,或先为郡吏,或本为布衣,亦不限资格,优者则荐于朝。三曰狱吏,犹今时法官,以明习法令名。然景帝后二年诏,谓:“今赀算十以上乃得宦,减为赀算四得宦。”董仲舒言:“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赀,未必贤,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混淆。”是当时吏途,亦大率为富人也。

如是则当时的*洽组织,第一层是宗室,第二层是武人,第三层是富人,第四层是杂途。

三、西汉初年的士人与学术

要论汉初学术,必推溯及于先秦。

从另一观点言之,则先秦学术可分为一古官书之学,又一百家之学。

若以时期言,古官书之学在前,百家言在后。若以地域言,古宫书之学盛于东方齐、鲁,百家言遍及中原三晋。

秦代焚书,最主要者为六国史记,其次为诗、书古文,而百家言非其所重。

焚书本起于议*冲突,博士淳于越称说诗、书,引据古典,主复封建,李斯极斥之,遂牵连而请焚书。李斯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而又附禁令数项:一、赶偶语诗、书弃市。二、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三、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可见当时重禁议*,轻禁挟书也。

汉兴,学统未尝中断。

秦虽焚书,史官、博士官仍未废,著述亦未中辍。下迄汉惠。除挟书律,前后只二十三年。汉廷群臣,亦多涉学问,名人巨德,杂出其间。

惟汉室初尚*老无为,继主申韩法律,学问文章非所重,学术尚未到自生自长的地位,于是游仕食客散走于封建诸王间,以辞赋导奖奢侈,以纵横捭阖是非,依然是走的破坏统一的路。文学之与商贾、游侠,同样为统一*府之反动。

汉初诸王招致游士,最先称盛者如吴王濞,有邹阳、严忌、枚乘诸人。吴既败,继起者为梁孝王,邹、枚诸人皆去吴归梁。又有羊胜、公孙诡之属。

再下则有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士数千人,著淮南王书,已在武帝世。此为南方之一系,大抵皆辞赋、纵横文辩之士也。曹参相齐,召齐诸儒以百数,而得盖公。景、武之间,有河间献王德,盛招经术士,多得古文旧书。盖河间偏重于古官书之学,而淮南则慕百家言,南北两王国,正分得先秦学统之两系。

中央王室恭俭无为之治,不能再掩塞社会各方之活气。在此种种不安定不合理之状态下,中央*府觉悟到必须改变其态度,而要一积极勇敢的革新。于是遂有汉武一朝之复古更化,为西汉文治*府立下一规模。

四、中央*府文治思想之开始

西汉中央*府之文治思想,最先已由贾谊发其端。

贾谊陈*事疏,提出好多重要的见解,除却裁抑诸王国和捍御匈奴外,尤要者在教育太子,尊礼大臣,阐扬文教,转移风俗。此诸点均针对当时病象,其议论渐渐从法律刑赏转到礼乐教化,此即由申、韩转入儒家。以后之复古更化,贾谊已开其先声。

贾谊虽以洛阳少年为绛、灌功臣所抑,然贾谊的主张,一一为汉廷所采用。景帝师晁错;武帝师王臧。王臧乃儒生,武帝即位,大兴儒术,其早年所受教育亦是一因。

先秦诸子注意教育问题者莫如儒。故苟主幼小必教,则儒业必兴。中国无宗教,儒士本自友教贵族子弟起,故汉文用贾谊,则以为长沙王太傅,又以为梁王相,武帝之用董仲书亦然。儒家在汉初,仍以友教青年贵族为第一任务。

五、汉武一朝之复古更化

武帝英年即位,即锐意革新,谋兴礼乐。其事虽经一度挫折,终于走上复古更化的路。

这时最重要的人物是董仲舒。

武帝一朝*治上重要改革,举其要者,第一是设立五经博士。

博士远始战国,齐之“稷下先生”亦博士之类。秦博士七十人,掌通古今,备问对。汉承之。

博士为太常属官,太常掌宗庙礼仪,史官、博士官皆属太常,即古代“学术”统于“宗教”之遗制。

博士并无*治上实际任务,只代表着古代贵族*府、*人*府下一辈随从的智识分子。因此其性质极杂,占梦、卜筮皆得为之。

秦廷以博士议*兴大狱,伏生之徒抱书而逃。主复封建,固为不智,然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抑低学术,提高法令,教之复封建,亦相去无几。东方学者之失在于迂阔,而中原三晋之士,则失在刻急。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自此迄于汉初,博士暗淡无生色,而*府益少学术之意味,此则李斯之大错。

武帝从董仲舒请,罢黜百家,只立五经博士,从此博士一职,渐渐从方技神怪、旁门杂流中解放出来,纯化为专门研治历史和*治的学者。

六经为古官书之流传民间者,秦火焚之不尽。汉儒所谓“通经致用”,即是从已往历史与哲学里来讲*治。法家只守法令,经学则进一层讲道义。法家只沿习俗,袭秦旧,经学则称古昔,复三代。

他们虽不参加实际*务,但常得预闻种种*务会议,因此他们对*治上渐渐会发生重大的影响。。

第二是为博士设立弟子员。

额定五十人,一岁辄课,能通一艺以上,得补吏。高第可以为郎中。

自此渐渐有文学入仕一正途,代替以前之荫任与赀选,士人*府由此造成。

第三是郡国长官察举属吏的制度。

博士弟子考试中第,亦得补郡国吏,再从吏治成绩升迁;又得察举为郎,从此再走入中央仕途。此制与博士弟子相辅,造成此天下士人*府之局面。

第四是禁止官吏兼营商业并不断裁抑兼并

汉武一代盐铁官卖制度,均由此意义而来。从此社会上新兴的富人阶级,渐渐转向,儒林传中人物,逐次超过货殖传。实为武帝以下社会一大转变。

第五是开始打破封侯拜相之惯例,而宰相遂不为一阶级所独占。

自秦以来,中央最高首领为天子,而实际负行*之责者为丞相。以字义言,“丞”、“相”皆副贰之意,丞相即“副天子”也。天子世袭,而丞相不世袭。天子为全国共戴之首领,不能因负*治责任而轻易调换;丞相乃以副贰天子而身当其冲。

最好固为君、相皆贤,否则天子以世袭不必贤,而丞相足以弥其缺憾。纵使君、相不皆贤,而丞相可以易置。如是则一代*治不致據坏。此秦*之又一特色也。

汉初*治,往往有较秦为后退者,如宰相必用封侯阶级,即其一例。如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审食其、周勃、灌婴、张苍、申屠嘉,皆*人也。陶青、周亚夫、刘舍,皆功臣子嗣侯,其先亦*人也。则汉初丞相,显为*人阶级所独占。

武帝始相公孙弘,以布衣儒术进,既拜相乃封侯,此又汉廷一绝大转变也。其先惟*人与商人,为*治上两大势力,至是乃一易以士人,此尤见为转向文治之精神。

此为汉武一朝复古更化之最有关系者。

其实所谓“古”者亦非纯粹尽本于古,学校、察举、黜陟诸制,贵族世袭时代另是一套。汉所袭,其论杂出于先秦诸子,而备见于王制篇中;王制乃汉文时博士所为。然则汉武一朝之复古更化,正是当时一种崭新之意见也。

六、士人*府之出现

汉*府自武帝后,渐渐从宗室、*人、商人之组合,转变成士人参*之新局面。

公卿朝士,名儒辈出。

仍举丞相一官言之,昭帝时有王訢、杨敞蔡义。宣帝时有韦贤、魏相、丙吉、*霸、于定国。元帝时有韦玄成、匡衡。称帝时有王商、张禹、薛宣、翟方进、孔光。哀帝时有朱博、平富、王嘉、孔光、马宫。盖自宣帝后,儒者渐当路。元、成、哀三朝,为相者皆一时大儒。其不通经术而相者,如薛宣以经术浅见轻,卒策免;朱博以武吏得罪,自杀,皆不得安其位。

且即庶僚下位,亦多学者。

即前举丞相亦多由下僚进身,其外如王吉、鲍宣、韩延寿、王尊、盖宽饶、诸葛丰、孙宝、谷永、梅福之俦,皆名臣也。

士人在*府里渐渐占到地位,一半是凭借武帝时董仲舒、公孙弘诸人所创建的种种制度,一半是读书博通之士在*治上所表现的成绩,究竟比贵族*人和商人们来得强。

武帝时,儿宽为廷尉奏献掾,以古法义决疑狱见重。昭帝时,隽不疑为京兆尹,以春秋义缚讯伪卫太子。宣帝时,萧望之为御史大夫,引春秋义主吊匈奴丧。皆为一时推尊。霍光废昌邑王,先问于古有否先例,可见士人学者逐渐在*治上占到地位和势力,实为当时一种自然之趋势。

自此汉高祖以来一个代表一般平民社会的、素朴的农民*府,现在转变为代表一般平民社会的、有教育、有智识的士人*府,不可谓非当时的又一进步。

七、汉儒之*治思想

士人们在*治上逐渐得势,他们所抱的*治思想,要逐渐发挥效力。

汉儒论*,有两要点。

一为变法和让贤论。

此派理论远始战国晚年之阴阳学家,邹衍五德终始说下及董仲舒公羊春秋一派“通三统”的学说。大抵主张天人相应,*治教化亦须随时变革,并不认有万世一统之王朝,亦不认有历古不变之*制。

他们根据历史观念,主张如下一套之进程:

一、圣人受命。

二、天降符瑞。

三、推德定制。

四、封禅告成功。

五、王朝德衰,天降灾异。

六、禅国让贤。

七、新圣人受命。

武帝以前,汉儒鼓吹变法;武帝以后,汉儒渐渐鼓吹让国,始终是循着上述的理论。

眭弘、盖宽饶均以请让汉室让位伏诛,然其后谷永等仍主天运循环、汉德巳衰之说,汉廷乃无从裁抑。

二为礼乐和教化论。

另一派汉儒,认为*治最大责任,在兴礼乐,讲教化;而礼乐和教化的重要意义,在使民间均遵循一种有秩序、有意义的生活,此即是古人之所谓“礼乐”。要达此境界,不仅朝廷应恭俭自守,又应对社会一般的经济不平等状态加以调整。

此派理论,亦远始战国晚年之荀卿。直至汉儒贾谊、董仲舒,下及王吉、贡禹等皆是。前一派于汉为“齐学”,后一派于汉为“鲁学”。齐学恢奇,鲁学平实,而皆有其病。齐学流于怪诞,鲁学流为训诂,立论本意非不是,而不能直凑单微,气魄、智慧皆不够,遂不足斡旋世运,而流弊不免。

王莽的受汉禅而变法,即是此两派学说之汇趋。

八、王莽受禅与变法

王莽受禅,一面循着汉儒*治理论之自然趋势,一面自有其外戚的地位及王莽个人之名誉为凭借。

王莽姑母为孝元皇后。元帝后,成、哀、平三君皆不寿,莽诸父凤、音、商、根相继执*而及莽,莽之地望已尊。莽又不失书生本色,治礼,务恭俭,迂执信古而负大志,又恰合时代潮流。汉儒群主让贤,而苦无一种明白的选贤制度,王莽在*治上、学术上均足膺此选格,遂为一时群情所归向。

王莽居摄及受禅后之*治,举其尤要者,如王田、废奴、用意在解决当时社会兼并,消弭贫富不均,为汉儒自贾、董以来之共同理想。

其他如“六筦”、“五均”,有似武帝时之盐铁、酒榷、算缗、均输。实亦一种如近世所谓之“国家社会主义”,仍为裁抑兼并着想。

王莽又屡次改革货币,使民间经济根本发生动摇,极为扰民。然原其用意,仍为求达裁抑兼并、平均财赋之目标而起。

王莽*治失败,约有数端:

一、失之太骤,无次第推行之计划。

二、奉行不得其人,无如近世之*治集团来拥护其理想。

三、多迂执不通情实处。

王莽的*治,完全是一种书生的*冶。

王莽的失败,变法禅贤的*治理论,从此消失,渐变为帝王万世一统的思想。*治只求保王室之安全,亦绝少注意到一般的平民生活。这不是王莽个人的失败,是中国史演进过程中的一个大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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